《愛與痛的練習曲》:絕望使人上癮,但迷失才能找回生存的原因

今年台灣國際藝術節(TIFA)如往年一般有許多精采演出,國外團隊的劇目中,邀請到加拿大「基徳皮沃現代舞團」(Kidd Pivot)與「電動劇團」(Electric Company Theatre)的聯合製作《愛與痛的練習曲》(Betroffenheit),由克莉絲朵・派特(Crystal Pite)編舞、強納森・楊(Johnathan Young)編劇及擔綱要角,呈現一個關於創傷和修復自我的過程。

這個充滿戲劇元素的舞作的創作出發點是一個發生於 2009 年的悲劇事件。故事創作者楊在一次家族旅行中失去了他幾位寶貴的親人,一場發生在渡船上的火災奪去了他的姪子、姪女與女兒的生命。《愛與痛的練習曲》呈現了他在這些歲月中所經歷的、逐漸學習與絕望和創傷相處的經驗,此悲劇事件以能量、抽象的方式引導敘事,在演出中看不見楊所經歷的事件,卻能夠感受到情感強度,不管是悲痛、自溺或瘋狂的幻想。也許與楊的經驗不同,但那種必須超越事件本身克服某個情緒節點的經驗是被所有觀眾共享的,於是故事不再是關於一個特定事件,而是一種人類共通的悲劇經驗。

在劇本與舞台呈現上,開場十分使人驚艷。一個廢棄的儲藏室,立著一根四方柱。燈管閃爍中我們看見由柱子延伸到地上的管線,它們不合時宜、過度明顯地在舞台幾乎正中央,突然管線像是有生命一樣朝四處延伸,微微抬起的前端像是一條處在攻擊潛能中的眼鏡蛇,它的移動將觀眾的視線帶往坐在角落的一個人影。飾演敘事者的楊坐在角落,與自我的對話開始。

那條潛伏的鋼鐵管線在之後的劇碼中不再出現,但其動能與所引起的情緒卻在背景隱隱作用。從開場不斷重複的台詞中,一些關於正在發生的事件的資訊逐漸被透露。一個關於「系統」的危急情況正發生,導致「系統失靈」,而必須謹記「不要回應」才是最好的解決方式,並且透過「重複」來應對系統再次失靈的發生,最後,不要忘記「The user gets used」。

意識清晰時,主角不斷向一個答錄機反覆確認重複的、機械式的治療,但恐懼的噩夢穿插其中,他提到「他們還在裡面!」、「他們需要幫忙、不是我!」。這些資訊拼湊出一個後創傷的心靈狀態,卻不具體指出事件經過,反而對觀眾產生更強烈的影響。在這場開場中,言語與劇場技術語言的配合近乎完美,而接下來的戲劇性重心逐漸轉到編舞。

一些非現實角色從黑暗的角落爬出,首先出現的是穿著古怪小丑服的女舞者,以極俏皮卻不協調的肢體從暗處瘸拐而出,漫畫式地引爆炸彈。一切「表演」開始。角色包括:一對跳踢踏舞的白小丑和同樣白面的一對拉丁舞者,他們帶來了歡樂,而單一不變的儲藏室空間在開門關門間改變其質地,但這歡樂卻一次次趨近瘋狂,直到空間本身也被打破。

主角在嘉年華的氛圍中進入了「主持人」的角色,逐漸脫離了「重複」的規則,並持續向身邊的一切做出反應。在故事的概念中,主持人的角色是一個有趣的設置,與被困在廢棄儲藏室的病人之封閉與安全並置,主持人則是完全向外反應的,但沒有觀眾的主持人是另一種自我沉溺,只在自己的世界裡表演。主持人在此劇是雙重、一人分飾兩角的隱喻,他向觀眾宣告自己與另一個搭檔(觀眾看不見他的存在)的歸來,但又充滿挑釁地問搭檔:「這段時間你和『另一個你』(some other you)去哪了?」爾後又改口「悶死你」(smother you),表現了進出幻想狀態與沉溺馬戲團表演式的絕望之間,自我的分裂狀態。

這齣鬧劇最終被更諷刺地標示出來,因為在燈光轉換、眼花撩亂中,觀眾將發現台上已經多出了一個後台,廢棄儲藏室作為安全的避難所,也不過是一個演出場景而已,那裡的隔離是一個假象,外界的事物從開始就已經入侵。角色時而想出去、時而又想關上所有門,避難所同時也是一個監獄,在面對絕望、自責與沉浸其中的慾望時,自我無處可逃,在後台崩潰,卻被那班馬戲演員硬推上陣。

雖然主持人與秀場的設置在此劇中有重要意義,且台詞與畫面設置都位觀眾指出了更清楚的比喻和意義,但與開場相比,過於具象化的表現將角色面對的情況套入了「藥物成癮」的事件中(在後台的嘔吐、主角與母親通電話的字詞使用等),這種過於精準的指涉反而使顯示的影像偏離劇本的情感核心。

下半場留下的布景只剩下那跟突兀的柱子,也許一些觀眾依然可以看見管線的心理幻影,而儲藏室空間也以平面布景、也是鬼魂的方式出現,包覆主角的整個身軀,但卻無法擄獲他。下半場語言的使用幾乎消失,舞者褪去幻想中的華服,以最直接的肢體展現矛盾與掙扎的體驗,而他們的混亂總無法將主角包覆,主角在此已經展現與上半場中不一樣的清明,他觀看這一切混亂,但不身在其中。

德文原文的劇名「Betroffenheit」意義為一種驚愕的狀態,在那樣的驚愕中人的意識狀態像是暫停,一切動能懸而未決,無法產生新的方向,這是痛苦的,但之所以使人上癮,在於這樣就可以避免行動而停留在回憶中。為失去的所愛之人停留在無動能的回憶中固然痛苦,但為存活的自己而行動是更艱難、需要更多自覺的。但是在脫離這種上癮的瘋狂狀態之前,主角必須選擇再度回去這樣的黑暗之中,只是這次他是帶著自覺地進入那領域,劇末他說出了自己在這裡還能夠找到的事物,即記得這些所愛之人的存在,以及自己逃了出來,必須孤單存活的事實。


角色在面對絕望與自責時,自我無處可逃,在後台崩潰,卻又被馬戲演員硬推上陣。
(TIFA 台灣國際藝術節)

註:撰文者觀賞場次其中飾演「影子」的舞者 Jermaine Spivey 因傷無法演出,於是此場演出是藝術總監調整過後的獨特版本,以下評論也將就這場演出而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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