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香吟《翻譯者》:以沉默翻譯沉默

《翻譯者》
賴香吟
印刻文學生活雜誌出版有限公司,NTD $380,平裝 / 328頁

他們說的那樣多,而妳翻譯的卻只是這麼一點點。

〈翻譯者〉

忘卻世俗時間的流動,進入「閱讀賴香吟」時,會進入一種彷彿靜止的氛圍,像一個束口擺在那裡,時光自然物質化,成具象、細緻、並發光的碎沙,緩緩流下。時光仍然,只是換了一種裝置,得以觀看(如同沙漏一般),因而變得靜緩許多。

因此,賴的小說本質上,配合著出版的時間,以現實對照,總是有「水到渠成」的感覺。換言之,完成,並不僅僅是作者的意志問題。還有所謂時代。好比普魯斯特在寫作計畫間遇上的一次大戰,那並非計畫的中斷,而是他知道,這計畫必須渡過這時代,也成為我們後來所見,敘事者交織起的大戰間的沉默時光。一如堅持度過漫長的戰爭後讓戰爭在小說中沉默(主角進了療養院),賴的沉默,在《其後》便清楚告訴我們,那也是有意義的。傾聽「沉默的言語」(朗西埃語),亦為文學本質。

美學其實是政治的事情,這話也可以反著說。撇開不談,閱讀《翻譯者》的感受很可能是:首先你以為這關於政治,然後在其中你困惑地猜想,或許它沒那麼政治、不僅僅是政治、在政治之外(或之內),最後感受著自己的感受時,會默默了解,是啊,這關於政治,也關於我自身。

譬如開頭五篇以年份標記著的小說。既然作者拋出了年代,讀者自然也不得不承接,去尋找藏在中間的政治隱語。然而你遇不上大如《戰爭與和平》或小如《脂肪球》中時代政治當中與人物命運的密切牽扯,亦即所謂政治事件的脈絡,似乎無法真正推進情節,而人物的命運,似乎也無法真正反映一個時代。真的是如此嗎?誠實的讀者必然不會給出這答案。在賴的故事裡,政治,反倒由於曖昧性,成為無法忽略的。

所以在賴香吟那裡,政治選擇恐怕不在於立場與意識形態,或是明顯的實踐(即使小說中有寫到,譬如上街頭與政治事件),而是面對政治的模糊面目,感覺遙遠發生卻冷不防咫尺間騷上頸肩敏感的肌理的無所不在之力,人要怎樣找到自己的面目而活。彷彿問的還是基本的問題,在小說切分出的這段時光裡,人人都是第一人般,面對無可參考前例的世界,如何作為一個人?小說的思辨,切片出的,如班雅明那裡,讓一瞬從歷史提取出來,在彷彿靜止的狀態下產生辯證。片段本身就具有救贖的本質。

這問題也可以這麼「翻譯」:我們該以怎樣的話語來訴說這些無以名之的遲遲不被說之物?

弔詭的是,真正的現實是,話語,其實是太多的。早成篇卻擺在末尾而成書名的〈翻譯者〉,其中的敘事者「我」最令人在意的實踐並不在轉譯話語的工作,而是選擇沉默,巴托比式的「我更寧願不」,直到誤以爲聾啞,且在兩個語言中歧途。

「翻譯」原來如此:並非以言語將無可名狀的事物轉譯出來,還是可以選擇以沉默去翻譯沉默。不是沒有話去說或是無話可說,如果現實的狀況是,面對無以名狀的景況產生超載的話語而導致失語,文學本身作為「沉默的言語」,事實上正是沉默地去訴說,訴說那個無言本身。如果曾經因為現實的焦慮而產生文學的無力(缺乏語言面對之),《翻譯者》的傑出之處,其實在於她繞過去了。

學會傾聽沉默,才能意識到那時代的本質,去思考那位曾被思考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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