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這首歌的人,希望世界知曉他們存在」:〈My Way〉五十年

這首歌改編自法國流行歌,從未上過排行榜冠軍。然而,它卻成了喪禮、卡拉 OK 和各種場合上的必備曲目 …… 故事該從哪裡說起呢?


六〇年代末期,一位名為大衛‧鮑伊(David Bowie)的年輕作曲家被經紀人要求,替一首法國流行歌:〈Comme d’habitude〉(一如往日)填上英文歌詞。「我換了一個糟到可悲的歌名〈Even a Fool Learns to Love〉(傻子也學會愛),我覺得他想都沒想,幾乎立刻就說不行,」鮑伊在 1999 年回憶道。「接著,保羅‧安卡(Paul Anka)拿到了這歌,自己寫了一版英文歌詞,簡潔有力,就叫〈My Way〉。」

50 年前,安卡寫的版本,由法蘭克‧辛納屈(Frank Sinatra)演唱,並打入了英國單曲排行榜,並在百大榜單蟬聯 124 週,其中有 75 週都在前 40 名,成為當時的紀錄保持者。它是全球翻唱次數和卡拉 OK 點唱次數最多的歌曲之一,也是經典廣播《荒島唱片清單》(註 1)上最受歡迎曲目第二名。此外,它始終是英國喪禮熱門歌曲的前三名。

這首歌的生命始於 1967 年初,當時歌名叫〈For Me〉,是作曲人雅各‧赫霍(Jacques Revaux)用亂七八糟的英文寫的一段旋律。而方失戀的克羅德‧法蘭索瓦(Claude François)和作詞人吉爾‧提伯(Gilles Thibaut)合作,將這首歌變成有如原始版〈Love Will Tear Us Apart〉的心碎悲歌:我的手輕撫妳的髮,妳轉身背對我/一如往常(Ma main caresse tes cheveux, Presque malgré moi/ Comme d’ habitude)。曾是五〇年代青少年偶像的安卡,從小視辛納屈為偶像,還花時間在辛納屈的鼠黨(Rat Pack)(註 2)裡當年輕團員。那年夏天,安卡第一次在收音機上聽到這首歌,當時他正在南法小鎮度假,他向 Barclay 唱片買下版權,並打算譜上英文歌詞。他回憶:「我拖了一陣子,想等它自己出現。」

法文原曲〈Comme d’Habitude〉的原唱法蘭索瓦於台上演出。(Getty Images)

當時將屆 53 歲的辛納屈,正試著以《Cycles》等偏流行風格的專輯在文化改革的動盪中乘風前行,電影角色也迴避了鼠黨的浮華設定,轉向厭世的粗礪風格。他在邁阿密拍《泥中女》(Lady in Cement)那年春天,他和安卡共進晚餐。「孩子,」辛納屈說,「我受夠了。我要再做一張專輯,然後我就要離開這兒。」

安卡大受打擊,回到紐約,花了整晚為他那首法文歌寫了一個吿別版歌詞,這個版本將宣揚辛納屈的價值。而辛納屈的回應是:「孩子,這真怪。我們要大幹一場了。」

年輕的法蘭克‧辛納屈於紐約利德克蘭茲音樂廳(Liederkranz Hall)。(William P. Gottlieb Collection (Library of Congress) via Wikimedia)

踏進錄音室前,辛納屈練習著歌曲的表達方式和樂句的分段處理,沉浸在歌曲氛圍中。他一次搞定,唱了個無與倫比的 one take。但他對歌詞有疑慮,覺得那有些自負。「我每次登台唱它時都要咬緊牙關,」他後來說道。「不論歌詞裡的形象是什麼,我討厭其他人吹捧。我討厭傲慢無禮。」

說這番話的辛納屈,和 1954 年在《告示牌》雜誌買下全版廣告,刊登自己得的所有獎項和演出的所有電影,還以「忙、忙、忙——法蘭克」落款的辛納屈,是同一人;和對《Guys and Dolls》音樂劇導演弗蘭克‧羅瑟(Frank Loesser)說:「我們要按我的方式做,不然你就滾蛋」的辛納屈,也是同一人。

之後,辛納屈會宣稱〈My Way〉一曲「真的跟我的人生沒啥關係」。然而安卡卻認為,辛納屈的經歷賦予了這首歌力量。「每天、每個人都會遭遇爛事,不論你是法蘭克‧辛納屈還是哪個無名小卒,」安卡說道。「他當然也有遺憾——這就是為什麼我們每晚都一起喝酒,你能從他的歌聲中聽出來,無論是來自愛娃‧嘉德納(Ava Gardner,辛納屈第二任妻子)或任何人……但那正是辛納屈的魔力:當他唱出來,你便會相信。他的幸運之處在於,他唱得出來、傳達得出來,幫助那些情感上需要這首歌的人們。」

辛納屈的歌聲在漸強的反叛態度中顯得嫻熟精湛,有股催眠般的力量,並且傲而不狂。年輕的鮑伊在收音機上聽到唐‧哥斯達(Don Costa)出色的編曲時,感到十分沮喪。他說,「為了反擊,我寫了〈Life on Mars〉。」在他的《Hunky Dory》專輯內頁寫著:「靈感源自法蘭克。」

一首〈My Way〉,各自表述

怪的是,如此有紀念價值的歌卻從未攻上排行榜冠軍。但它攫取人們的想像力,激勵人們思考:他們的路,可能是何種樣貌。

七〇年代,布魯克‧班頓(Brook Benton)是首批翻唱這首歌的人之一,他為這首歌加入了溫暖如蜜的吉他聲,遺憾,我當然也有一些(regrets, I’ve had me a few)後頭更加上了一聲自我解嘲的:哈!。同一年,薇拉‧琳恩(Vira Lynn)、艾爾‧馬汀諾(Al Martino)、朵洛西‧斯奎爾斯(Dorothy Squires)和雪莉‧貝西(Shirley Bassey)也紛紛翻唱。貝西是第一個將詞中「男人」換成「女人」的翻唱者。艾瑞莎‧弗蘭克林(Aretha Franklin)則在她感性而柔軟的狂放南方靈魂樂版本中,將指揮棒拋給了聽眾,削弱了這首歌的傲慢聲譽:當然,你承受了些打擊/而你仍照著自己的方式前進。(Sure, you took some blows / And you did it your way.)

1971 年,妮娜‧西蒙(Nina Simone)輕快、充滿敲擊樂器的翻唱帶出一種更歡快、而非可懼的自信。同年還有許多人翻唱:爵士薩克斯風演奏家傑納‧安蒙斯(Gene Ammons)、日本鼓手猪俣猛,和印尼流行樂團 Sitompul Sisters。當然,還有湯姆‧瓊斯(Tom Jones)。

1972 年,保羅‧安卡發行了他的個人演唱版,也只是當時眾多的翻唱版本之一:從葛倫‧坎伯(Glen Campbell)柔和、廣闊的錄音版本,到喬‧佛雷澤(Joe Frazier)以拳擊為主題改編的版本,以及 1974 年丹尼‧拉‧魯伊(Danny La Rue)的變裝秀。而作為貓王(Elvis Presley)過世後發行的第一張單曲,貓王版〈My Way〉呈現出一種頗不同以往的叛逆態度。「它有很多樣貌和形式,」安卡說道。「它不只是一首自我中心的歌……這取決於翻唱者是誰。」

貓王於過世前兩個月翻唱的〈My Way〉成了他死後發行的首張單曲。(RCA records)

而席得‧維瑟斯(Sid Vicious,性手槍貝斯手)的翻唱,大力刺穿了這首歌的自我中心。這個版本是作為紀錄片〈搖滾大騙局〉(The Great Rock ‘n’ Roll Swindle)的一部分,於 1978 年在巴黎錄製的;就在法蘭索瓦淋浴時意外觸電身亡短短數週之後。起先不願翻唱的維瑟斯點頭了,只有一個條件:馬康‧麥拉林(Malcolm McLaren)白紙黑字同意放棄對維瑟斯的經紀控制。「〈My Way〉早是陳腔濫調了,是那種勞工在酒吧裡對著啤酒大哭自憐的東西,」該片導演朱利安‧坦普(Julien Temple)說道。「它是鼠黨的過時國歌:白人、男性……總之是他毫無興趣的一切。」

維瑟斯的翻唱收錄於性手槍《搖滾大騙局》原聲帶。(Virgin Records)

維瑟斯的翻唱帶在奧林匹亞劇院(Olympia theatre)錄製,剛好夾在下午一連串民謠老歌手節目間的一小時空檔(因此影片中出現了帶有娛樂效果的打燈階梯)。他開錄前最後一個走下階梯的表演者是賽日‧甘絲柏(Serge Gainsbourg)。甘絲柏在影棚後面閒蕩,「他看著維瑟斯,變得愈來愈興奮,」坦普說。「他一直說這是『經典』,然後敲著手指……在跟『手槍們』(性手槍團員)鬼混,還有看著維瑟斯表演的時候,他有了要做雷鬼版〈馬賽曲〉的想法。」

儘管現在我們已經很難為「你這個騷貨,我才不是同性戀」(you cunt, I’m not a queer)這類的言語貶損感到興奮,但他改動極大的翻唱卻為〈My Way〉注入新生,為更寬廣的翻唱敞開大門。從 Gipsy Kings 西文版的〈A Mi Manera〉、羅比‧威廉斯(Robbie Williams)版,到克里斯多福‧李(Christopher Lee)在翻唱專輯《Metal Knight》中的硬搖滾版。

你甚至不需要真的翻唱整首歌:Jay-Z 的〈I Did It My Way〉便取樣自安卡的版本;其他歌則是引用一句歌詞或翻玩歌名,從凱文‧哈里斯(Calvin Harris)、Limp Bizkit、韓國男團 Ateez 的版本,到艾美‧懷恩豪斯(Amy Winehouse)早期一首叫〈My Own Way〉的 demo(錄音時,她的牛仔褲上還潦草寫著「辛納屈是神」)。

或許,最令人玩味的是 Sparks 於 1994 年充滿後設意味的〈When Do I Get to Sing My Way〉,直接點名辛納屈和維瑟斯,因為敘述者在想自己是否也能做出那樣宏偉的聲明。「〈My Way〉一直被我放在腦海一角,它是那種我希望自己能寫出來的神曲,」Sparks 的羅恩‧梅爾(Ron Mael)說道。「對那些最後唱不出勝利之歌的人而言,這似乎是完美的參考案例。」他對原曲的愛是真摯不渝的。「我不認為它在傳達一種傲慢的陳述,更像是在抵抗現況的一部分。」

從曼托瓦尼(Mantovani)到夏恩‧麥高恩(Shane MacGowan),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詮釋,每位演唱者都為這首歌帶入自身的故事。即便安卡也有略作調整。「我在最後加了個字,唱到:而我可以説,毫不羞愧地(And may I say, not in a shy way)時,我會唱:而我可以謙卑地說(And may I humbly say)。」

〈My Way〉不分先後左右忠奸?

安卡也替小山米‧戴維斯(Sammy Davis Jr.)和某位俄羅斯總統做了他們的個人版:他贏得所有掌聲,沒錯,他是佛拉迪米爾/佛拉迪米爾‧普丁(He earns every cheer, yes that’s Vladimir / Vladimir Putin.)。

安卡的舊識唐納德‧川普同樣也有一版(他印象中這應該是為川普某次婚禮所作)。就職典禮上,川普想再次演出這個版本。爭議就此引爆:安卡該不該這麼做,而辛納屈又會不會贊同。辛納屈的女兒在推特上寫道:「只要記住這首歌的第一句。」——現在,末日將近(And now, the end is near.)。其實辛納屈早在雷根的就職典禮上唱過這首歌,但此事似乎沒有引起太多關注。不過到頭來,一切爭論都沒意義:安卡忙於爭奪監護權,川普一家則在一群不知名歌手演唱的〈My Way〉中起舞。「我只是選擇不要……真的去淌這個渾水,」安卡說。「另一方面,我想我尊重人們的自由,和他們在生命中選擇做的事。我不後悔沒去做,或沒去到那裡。」

這場騷動讓一些人開始反思這首歌,將它視為「川普執政方式的代表音樂」。而根據大衛‧卡麥隆(David Cameron)2012 年出版的傳記,他同樣熱愛在幾杯紅酒下肚後在卡拉 OK 機上大唱這首歌。當英國諷刺節目《酷肖》(Spitting Image,特色是以木偶模仿政治人物)宣布柴契爾辭職時,她所能演唱的就只有這首歌。據說,「巴爾幹屠夫」斯洛波丹‧米洛塞維奇(Slobodan Milošević)在等待戰爭罪判決時,也聽著這首歌。所以,這是首右派聖歌囉?安卡有異議。

「我為很多民主黨人唱過這首歌……這也是他們的歌。比爾‧柯林頓愛慘了,還有很多其他人(例如,戈巴契夫)。」

德國前任總理傑哈特‧施若德(Gerhard Schröder)是一例。此外,恰恰是三十年前整——1989 年 11 月,在慶祝柏林圍牆倒塌的音樂會上,東德特立獨行的龐克歌手尼娜‧哈根(Nina Hagen)演唱了她的「後維瑟斯」版本,慶祝自由,也批判資本主義的化身:現在,一切都會好的/在你身旁,破產不再……現在錢、錢、錢比我有價值得多。(And now, all will be well / At your side, there is no bankruptcy… and now money, money, money is worth more than me)。

這首歌在政治上的適應力極佳:2001 年一篇自由主義相關論文中,哲學家奎邁‧安東尼‧阿皮亞(Kwame Anthony Appiah)將〈My Way〉歌詞與約翰‧彌爾(John Mill)相連結。他解釋,在這首歌裡,能自由地按自己的方法行事,本身就是一件好事。

其他人則質疑它假清高。1979 年,在 BBC 紀錄片節目《Arena》傑出的一集裡,與 Disappointer Sisters 合作演出了數個翻唱版的大衛‧戴爾(David Dale)表示,這首歌常讓他想到「酒醉的懶鬼在破曉前大唱著卡拉 OK」。身為前卡拉 OK 酒吧店主,他清楚得很。「點唱這首歌的人是希望這個世界知曉他們的存在。而老實說,沒有人在乎。」2010 年,一篇《紐約時報》的報導點出,菲律賓發生多起卡拉 OK 酒吧命案,據說可能是因為人們把〈My Way〉唱壞了(註 3)。

半個世紀過去,〈My Way〉持續提供新的可能性。威利‧尼爾森(Willie Nelson)、麥莉‧希拉(Miley Cyrus),和 Black Veil Brides 前主唱安迪​‧布萊克(Andy Black)都以自己的風格演繹了這首歌。2016 年動畫電影《歡樂好聲音》則藉由辛納屈的狂粉賽斯‧麥克法蘭(Seth MacFarlane)配音的老鼠麥克,將這首歌介紹給年輕人。而日前在 Instagram 上貼出歌詞的 Grimes,則可能會帶來更多年輕聽眾,這取決於她即將推出的「關於氣候變遷擬人化而成的女神的一張概念專輯」《Miss Anthropocene》將如何與這首歌連結。但這個版本不會是這首歌最怪奇的轉折。

因為這首歌怪異、不斷變化,又偶然成型的不朽價值本身就有其力量,獨立於任何版本之外——即便是辛納屈的,儘管我仍會再度回味的還是他的版本。或許,它的長壽正歸功於此。我不認為這首歌活不過下個五十年,因為新的世代會重新發現它,然後,他們會以自己的方式去詮釋它(do it their way)。


註 1:《荒島唱片清單》(Desert Island Picks)是英國經典廣播節目,一貫作法是每次訪問一名嘉賓:若要久居與世隔絕的荒島,會帶上哪些唱片同行。

註 2:鼠黨是由亨佛萊‧鮑嘉(Humphrey DeForest Bogart)帶頭成立的私人團體,辛納屈也是成員之一,由美國電影演員組成,活躍於五〇、六〇年代紐約。

註 3:《紐時》2010 年報導〈Sinatra Song Often Strikes Deadly Chord〉中提到,菲律賓的卡拉 OK 酒吧常有演唱引發的爭鬥,其中〈My Way〉是讓許多人不敢點唱的「致命經典」。究竟有多少人在唱這首歌的時被殺,又因這首歌引發了多少致命鬥爭,官方一概不知。但在 2000 年至 2010 年的新聞中就記錄下至少六名受害者,這類事件甚至被通稱為「My Way 殺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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