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甜蜜》60 周年:名望、財富、噴泉

義大利導演費德里柯‧費里尼(Federico Fellini)華美卻充滿批判性的經典名作,讓我們瞥見二戰後逐漸沉淪腐敗的義大利上流社會


距今 60 年前,費德里柯‧費里尼1960年巨作《生活的甜蜜》於家鄉義大利首映,最後在慢慢開始接受外國電影的美國戲院上映。六〇年代美國本土的電影觀眾將知名電影大師如英格瑪‧柏格曼(Ingmar Bergman)、黑澤明、尚盧‧高達(Jean-Luc Godard)的新作視為兩小時的異國文化體驗,而費里尼作品中難以言喻的義大利風情深刻影響了美國人對義大利的觀感。由演技精湛的馬切洛‧馬斯楚安尼(Marcello Mastroianni)飾演厭世的八卦專欄記者馬切洛‧魯比尼(Marcello Rubini),戴著深黑墨鏡、一襲俐落合身西裝,儼然成為歐洲型男代表。簡而言之,片中以背景投影方式拍攝的開車戲,是媒體史上最偉大的幾個鏡頭之一。美國人立刻為馬切洛的運動型跑車、他因憤世嫉俗而深蹙的眉心,與電影背景中精巧誘人的夜景而神魂顛倒。

費里尼(右)與馬斯楚安尼在《生活的甜蜜》海報前合照。
(David Lees / Corbis / VCG via Getty Images)
主角參加在郊區別墅中奢侈靡爛的派對。(Getty Images)
安妮塔‧艾格寶飾演來訪義大利的瑞典女星席維亞。(Getty Images)

時過半世紀,重新審視這部電影,片中的異國風情對當年的美國觀眾而言自然是一大誘因,因為馬切洛角色內心的掙扎,其實對於當時的美國生活來說十分陌生。他受良心譴責之苦,夾在神聖的約定(婚姻、家庭、宗教)與世俗的誘惑(性、財富、奢華)之間進退兩難。電影中他的登場戲,只見他偏離基督的正途,讓運送基督聖像的直升機改道飛行,只為試圖跟幾個曬日光浴的美女調情,她們卻因為直升機的雜音而完全聽不見他說什麼。整部電影中,他看盡貴族名流,這種上流社會對美國文化來說卻是陌生且不相容的。

馬切洛迷戀上安諾‧艾美飾演的難以捉模的上流名媛 Maddalena。(Getty Images)
開場時,直升機懸掛耶穌雕像,飛過古羅馬遺跡廢墟。(Mondadori Portfolio)

義大利上流社會誘人的光鮮亮麗,與口袋裝滿新鈔而相形之下顯得笨拙的美國富豪階級,兩者間的歧異隨著時間過去愈趨明顯。費里尼鏡頭下,費里尼鏡頭下的上流社會是如此紙醉金迷,甚至足以掩蔽他們內心潰爛的道德淪喪,但位於金字塔頂端百分之一的富豪們卻從未掌握箇中奧妙,而且每況愈下。在此刻,重新回顧過去既有錢也有品味的時光,幾乎可說是帶著一種懷舊情調。

隨著劇情千迴百轉,馬切洛也跌跌撞撞地經歷了他的人生,對於自己輕鬆舒適的生活顯得被動。他薪水優渥,可以賄賂服務生來得知哪位公爵吃了蝸牛,當他厭倦了自己因厭倦妻子而勾搭的情婦時,他就跟豐腴的瑞典女星廝混。他能夠出入頂級上流社會,受邀參加他們的派對,同時身兼理想的性伴侶。他的困擾是,他還有那麼一點道德良知,讓他對於上流生活的荒淫無度感到羞恥,卻又不足以讓他回歸正途。

馬切洛與席維亞沐浴在特萊維噴泉的著名場景。(Getty Images)

《生活的甜蜜》一如當年,仍是充滿批判性的醉人經驗,因為費里尼用天衣無縫的甜美糖衣包裝了「罪」,再兜售給觀眾。馬切洛向慾望投降,與安妮塔‧艾格寶(Anita Ekberg)飾演初出茅廬的瑞典女星在特萊維噴泉中嬉戲,堪稱電影中最知名的橋段。起初他拒絕她一起進入噴泉池的邀請,後來卻還是走入水池,象徵著他向肉體慾望屈服。他內在的煎熬是可想而知的,要拒絕傾瀉而下的泉水、散落肩頭的金髮與烏黑的洋裝這誘人的鐵三角,必須擁有鋼鐵般的意志。

從時髦的服裝、優雅的舞姿,到華美的場景,一切都令人目眩神迷。有這般腐化靈魂的饗宴,誰還需要美德?

自從費里尼在電影中揭露上流社會開始,每過十年,「極富」的理想都會失去一點光彩。六〇年代可謂 20 世紀下半葉有錢菁英階級成為庸俗代名詞的最後黃金時期。紐約近期的最新景點是「TWA Hotel」航廈飯店,復古風格向電視影集《廣告狂人》的六〇年代與其高級風格典範致敬。七〇與八〇年代,由於雷根經濟學所孕育的新一波百萬富翁潮,日曬過度、打扮花俏的有錢人自成一格。而這個階級最鮮明的代言人現正坐在白宮裡,他是「有錢也買不到品味」(money can’t buy you class,引用自一名成功混入有錢人圈子,並且死巴著伯爵夫人名號不放的女子)的活生生例子。

社會學浪潮的轉變使得資本成為羞恥的象徵,徹底顛覆所謂地位的定義。新一代年輕人嚮往更有意義的事物,而非銀行戶頭的驚人數字,而且,讓馬切洛的報導對象成為話題的本質:獨家和稀有性,都只讓他們感到厭惡。馬切洛也許夠格能創造「狗仔隊」(paparazzi)一詞,但這名八卦專欄記者已成明日黃花,被無處不在的社群媒體取而代之。當英國皇室家族兩名最外向的成員(哈利與梅根)宣布卸職的那一刻起,皇室本身也已過時。美國最古老的家族也已非眾人欣羨的對象,而成為衰落的象徵。

一群記者追逐警車。片中的記者 Paparazzo 一角是「paparazzi」一詞之濫觴。(Getty Images)

馬切洛這個角色遭逢的,是關於「創作完整性」(creative integrity)(註 1)的危機,藝術與商業之間無奇不有的鬥爭下,造就了今日的娛樂產業,而所謂的創作完整性的概念已日漸被拋諸眾人腦後。馬切洛草率考慮過進入文學圈,並選擇對心智更為有益的生活。但最終,他當上一名宣傳公關,影評泰‧波爾(Ty Burr)在其著作《影史百大佳片》(100 Greatest Movies of All Time,暫譯)中將這個選擇形容為「朝聖者的退化」。這種審視個人價值之妥協下造成的焦慮,在 2020 年的今天尤其顯得過時;現在看來,我們的版本總不可能是嘻哈歌手莉佐(Lizzo)開心地與 Amazon 執行長傑夫‧貝佐斯(Jeff Bezos)在超級盃的私人包廂中自拍吧(註 2),是嗎?

電影尾聲,馬切洛狀似手足無措,喊著對方聽不見的話,就如同電影開始時他的登場戲一樣。在這電影最後一幕,他看見那尾沖刷上潔白義大利沙灘上的慘白變形的魟魚屍體,隱喻著他目睹浮華世界裡的一切醜惡,他完全不知所措。他再次夾在神聖與世俗之間進退不得,觀眾或許對於他的絕望感同身受,但也隱隱帶著一絲嫉妒,至少他已經過了不少神聖的好日子。

在聖母顯靈的騙局中,艾瑪在等待奇蹟的人群裡。(Getty Images)
馬切洛醋勁大發的女友艾瑪打電話抱怨他的冷落。(Getty Images)
馬切洛載著吞藥自殺的艾瑪。(Getty Images)
馬切洛和一群旁觀者,在海邊看著海中一龐然大物被沖上沙灘。(Getty Images)

註1:即英語中的「Artistic integrity」,藝術完整性。泛指創作者/藝術家的一種能力,能夠堅持自己的價值觀、原則、理念或性格,做己所愛,拒絕外界改變其作品。

註2:貝佐斯二月初在 Twitter 上貼出他和莉佐的自拍合照,並附上改寫自莉佐〈Truth hurts〉歌詞的一句話:「我剛做了 DNA 測試,發現我是 100% @lizzo 的頭號粉絲。」隨即造成 Twitter 上批評貝佐斯的迷因:「我剛做了 DNA 測試,發現我是那 1% 的富豪」、「我剛做了 DNA 測試,發現我欠了 1.29 億美元的稅」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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