蛻變的甲蟲:藝術家林宜姵專訪

和宜姵的訪談約在週五上午。那天她穿著一身黑,看起來好像沒辦法再容下其他顏色。然而實際上她的畫作替每個觀眾都留了白,摻入觀者的解讀最終成了灰階的調性。如同在言談間,她自信地分享著創作過程,卻在某些時刻感到有些赤裸,以致於她的觀察與想法內斂地隱藏在畫中,從而有開放式的結局。

聖甲蟲的掙扎

第一次看見宜姵的畫作,會注意到穿梭在各畫間的甲蟲及人形,頗有種魔幻寫實的味道。彩度不是特別高的筆調,讓裡頭的植物與生命帶點陰鬱,而這也成為她第三次個展《最後一頁麥德布魯》的主題。展覽名稱上「麥德布魯」來自英文的音譯,乍看之下也許會認為是人名或書名,進而引發觀眾的興趣與思考。這同時是宜姵希望在畫作上帶來的效果:不同畫作間都留下線索與暗示,觀眾能夠依著自身的背景經驗與直覺讀取訊息。

一件作品的完成不僅只到藝術家停下他的筆為止,最後一哩路還需靠觀眾達成。而展覽空間的布置和動線規畫也會左右觀者訊息的傳遞與接收。這次的展間分做兩個區塊,一邊是平面畫,另一邊則是甲蟲雕塑。平面畫的掛置採間距不同的做法,宜姵說這是希望觀眾在觀看時的節奏能有所不同。而甲蟲雕塑的部分則以夾層阻隔另一側的光,從一頭的明亮轉進灰暗,觀眾看到的將會是兩尺高的白色甲蟲被懸掛著。在發想這次的個展時,宜姵便不斷思考著什麼樣的物件能夠代表永恆、不會衰敗?她聯想到了埃及的聖甲蟲。因此以石化的獨角仙為主體,設計六隻腳的不同方向與動作,象徵臨死前的掙扎。最後在背後綁上一串鮮花,隨著時間流逝到個展結束時,花朵將會凋零。而這也是她的畫作一直以來捕捉的瞬間:植物從茂盛的姿態轉向衰敗的剎那。

回顧宜姵近三年的作品,會發現「甲蟲」一直是鮮明的意象。宜姵說,這系列的第一幅作品《隔離者》完成時,她其實不敢直視那幅畫。對她而言,那代表著對親密關係的恐懼及不安全感。矛盾的是,畫中的人是以粗獷的筆觸描繪輪廓,正中間的甲蟲卻是被細緻地呈現。

我問宜姵,是不是因為過去在親密關係上,有過什麼樣的經驗與記憶,從而產生這樣子的投射?宜姵說,大學時有個心靈伴侶與她度過一段時光,是對方教會她什麼是創作以及對生活的敏感度。他們彼此討論著生活的支微末節,對宜姵來說印象深刻的總是偶然不經意發生的事。

在唸研究所剛上台北時,宜姵常常一個人搭捷運,隨意的在某一站下車,到附近的街道散步。當時她發現台北施工中的建築外,總有一面植物牆,植物非自願地生長在那裡。因此第一次個展《在盎然邊緣》中可以看到,工業感較重的壓克力所繪製切割的塊面,呈現抽離的場景;綠意則使用給人較為天然感覺的油畫作為媒材。適逢宜姵轉換居住的城市,該時期的畫作多有她自身對新環境不適應的投射。

「甲蟲」之外

宜姵說,一直以來她總是以灰調創作,除了個人偏好外,也是因為這樣的色調讓她感到舒服與安全。我問,難道不會想要試試看「不安全」的作法嗎?宜姵回答,她其實羨慕能夠自由揮灑正紅、正藍色彩,卻又不失均衡的朋友。但她明白,對方同時也無法達到像她一樣,運用灰階卻不致使畫作給人扁平的感覺。然而我想,宜姵的挑戰與突破或許不是在技法上,而是創作的內容。《最後一頁麥德布魯》,也是宜姵揮別「甲蟲」的展覽。她意識到最初甲蟲所代表的恐懼,已經慢慢消失,現在出現在畫裡已經近乎陪伴的狀態了。對藝術家來說,捨棄已有的形象或意象並不是件容易事。但宜姵知道,若不能夠跳脫「甲蟲」印象,她將無法往下一個階段邁進。

結束和宜姵的訪談後,我突然想起那隻吊掛在展間的甲蟲。在黑暗中的白是如此顯眼,幾乎都不忍直視牠的掙扎。然而面向觀眾的一側是甲蟲最柔軟的腹部,讓人不由得想要趨前,靜靜地被環抱其中。也許我們經常被莫可名狀的憂鬱悲傷環繞,但仍能觸碰到彼此心底的柔軟,成為最堅實的外殼。因此我也期待,宜姵心中的那隻甲蟲,未來又將蛻變成什麼模樣。

藝術家 林宜姵
1991 年出生於台灣屏東,國立臺北藝術大學美術創作研究所繪畫組

「將甲蟲各階段的變化借代為個人經驗與生活狀態,作為一種自我療癒的蛻變,呈現出美好與苦痛並存的一段關係,也象徵期許自我逐漸茁壯的過程。植物在作品中借代為『生命』與『生存』兩者相互影響下的產物。花則作為具有時間性的慾望象徵,將它們盛開轉瞬凋零之時凝結在平面繪畫上,藉以述說某些親密關係中的脆弱與不安全感,留給觀者自行連結其生命經驗投射或想像。」


林宜姵|腳邊的障礙物-III|60×60×3 cm|2016|壓克力彩、畫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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