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謂真女人?從美國跨性別論戰看性別平權

3 月 31 日是美國的跨性別能見度日(Transgender Day of Visibility),回顧從2014 年開始到 2017 年的這三年間,跨性別議題的討論度及媒體曝光率在美國逐漸攀升,特別是自從 2015 年六月美國最高法院判定同性婚姻合法之後,許多人把跨性別人權視為是身份認同與民權奮鬥的下一個里程碑,不論是國家層級的討論對話,或是媒體書籍的發行出版,都不約而同聚焦跨性別議題。

電視劇、運動明星引關注,跨性別議題漸受重視

2014 年五月,因為主演電視劇《勁爆女子監獄》(Orange is the New Black)一炮而紅的跨性別女演員蕾芳.卡克斯(Laverne Cox)躍上時代雜誌的封面,成為該雜誌創刊以來第一位成為封面人物的跨性別者,時代雜誌在以卡克斯為中心的封面故事中宣告,美國正面臨一個「跨性別轉捩點」(Transgender Tipping Point),某方面來說時代雜誌的這個宣言開啟了、也定義了跨性別議題的主流化。2015 年一月,亞馬遜自製電視劇《跨性別父親》(Transparent)贏得金球獎的最佳電視劇,也創下了金球獎有史以來第一次將最佳電視劇頒發給以跨性別以題為主軸的電視劇。《跨性別父親》描寫一個猶太家庭中的三個子女及如何面對威權父親的變性決定,自從 2014 年二月第一季上映以來好評不斷,收視率屢創新高。

更具跨時代意義的是,美國前總統歐巴馬在 2015 年一月的國情咨文報告中特別提到了跨性別者的人權,這是美國歷史上第一次有總統在國情咨文中提到「跨性別者」這個字眼,足可看出跨行別議題這幾年在美國受關注的程度。 

而這波熱潮的熱度有增無減,2015 年四月,著名前美國奧林匹克金牌選手兼電視明星布魯斯.詹納(Bruce Jenner)在 ABC 新聞台專訪中,以 65 歲高齡真情告白「我是女人」,他坦誠多年的變性傾向,到最後決定忠於自己的心路歷程,宣告正式更名為凱特林.詹納(Caitlyn Jenner,詹納並沒有進行變性手術,而是進行賀爾蒙療程),以女性自居。詹納在同年七月以一幀性感照登上《浮華世界》(Vanity Fair)的封面人物,並在之後兩年在電視上上映一部電視實境秀《我是凱特》(I Am Cait),實境記錄他/她的變性過程。詹納的首部自傳《我生命中的秘密》(The Secrets of My Life)在今年四月出版,兩年前獨家專訪他變性告白的 ABC 新聞台也將在四月再訪詹納。自傳加上主流新聞的專訪,相信凱特林.詹納的變性故事將會為跨性別議題帶來另一個高峰。

男變女,女變男。
跨性別平權運動中的性別不平等?

然而這整整三年以來,美國媒體界及評論界對於跨性別議題的關注,在爭取平權、擁抱身份認同的同時,也不是全然沒有爭議。首先,值得注意的是,這些浮上檯面的跨性別媒體寵兒都是以男變女的跨性別者居多:從最早的跨性別運動選手蕊納.理查(Renée Richards)、到先前提過的電視演員蕾芳.卡克斯、凱特林.詹納等,他/她們都是男變女的變性明星;電視劇《跨性別父親》、電影《丹麥女孩》、或甚至普立茲女性主義女記者蘇珊.法露迪的重磅之作《暗房》(In the Darkroom)等描述的全都是男變女的跨性別角色。當這些前男性重新以「女性」之姿加入社會的性別政治光譜時,不難想像女性主義者的不安與排斥。為什麼這些跨性別媒體寵兒都以前男性居多呢?「男變女的」跨性別女性可以三番兩次登上重要雜誌封面,那麼「女變男的」跨性別男性呢?她/他們的能見度在哪裡?這些跨性別女性可以掌握較多的媒體曝光率,是不是因為他/她們的男性前身原本就是在媒體界呼風喚雨的權力核心中呢(如凱特林.詹納)?也就是說即便跨性別女性從男性變為女性,他們的男性前身所帶給他們較高的社會資本(social capital)及優勢還是如影隨行,這樣的男性社會資本加上變性後性感的女體,自然讓這些跨性別女性更容易享有及操控媒體關注,但這樣的高名氣不啻是對女性主義打了兩記響亮的耳光:他/她們的成功彰顯了男性特權的難以挑戰,及物化女體的恣意無謂。

「真女人」說法引發論戰

這也就是為什麼 2017 年三月英國廣播公司(BBC)的「女性時光」(Woman’s Hour)主播珍妮.莫瑞(Jenni Murray)在《倫敦時報》發表了一篇題為〈你可以驕傲當跨性別女性,但別聲稱你是「真女人」〉的文章,在文章中她強調她並非恐跨性別者、也非「排除跨性別者的極端派女性主義者」(英文簡稱 TERF),她說明她欣喜看到不認同於男性身份的男性勇敢表達自己的女性面,但她同時也強調,這些前男性之前享盡了性別政治上的優勢,在生命經驗上他們是不可能只因為賀爾蒙療程或變性手術,就可以了解身為女性長年以來所承受的社會制約,因此莫瑞強調,當女人並不是只有靠手術或化妝品就足夠的。

 莫瑞在文章中也聰明地反駁許多跨性別者喜歡引用的西蒙.波娃(Simone de Beauvoir)名句:「一個人並非『生為』女人,而是『成為』女人」(One is not born, but rather becomes, a woman)。莫瑞正確地指出,西蒙.波娃這席話正是在討論性別的社會化過程,也就是說,是一個女性在成長歷程中所受到的各種社會規範約束使一個生理女性「成為」社會女性,而這樣的社會化的過程是西蒙.波娃所想要挑戰並分析的,並非正常化的。當跨性別者引用西蒙.波娃來宣稱他們可以「變成」女人,莫瑞認為他們不但誤讀了西蒙.波娃,甚至是強化了西蒙.波娃所想要推翻的社會力量。

 無獨有偶,幾天之後著名奈吉利亞/美國作家及女性主義者芝瑪曼達.阿迪契(Chimamanda Ngozi Adichie)在接受英國廣播公司訪問時,也同聲表示「跨性別女性就是跨性別女性」與「天生女性」不同,阿迪契的著眼點也是在於社會歸化,她認為性別並不是性學、而是社會學,也就是說性別是一種成長經驗的長期養成、是這個社會對待一個個體的方式,並不是由陰莖或陰道、穿著舉止打扮等就可以決定的。與莫瑞的出發點相同,阿迪契同樣認為那些前男性在成長過程中享受的男性優勢,讓他們即便在跨性別之後仍不可能、也不應該被視為與「天生女性」等同並論。

 寫過好幾本暢銷書的阿迪契堪稱是當代美國最受歡迎的小說家兼女性發言人,她在 2013 年發表的著名 TED 演說《我們都應該成為女性主義者》(We Should All Be Feminists)至今已經有將近四百萬的觀看人數,部分演講內容還收錄在同樣致力於為女性發言的知名歌手碧昂絲的歌曲〈完美無瑕〉(Flawless)中,讓阿迪契的知名度如日正中天。阿迪契在 2014 年將此篇講稿潤飾出版,並在 2015 年翻譯成瑞典文之後,由瑞典女性團體及出版社聯手將此書致贈給瑞典國內每一位十六歲的青少年,可見這個演講在國際中亦有其指標性。阿迪契並曾在各大名報中論述過前第一夫人蜜雪兒.歐巴馬(Michelle Obama)、希拉蕊(Hilary Clinton)及當今第一夫人梅蘭妮亞.川普(Melania Trump)。2017 年三月初,阿迪契還出版了一本女性主義專書《女性主義宣言的十五個建議》(Dear Ijeawele, or A Feminist Manifesto in Fifteen Suggestions),教導父母如何用女性主義的教養方式教育兒女,被認為將會成為二十一世紀女性主義的重要經典。她更常年致力於為奈吉利亞的 LGBTQ 團體發聲,為他們在保守的奈吉利亞爭取平權。

 如此受到敬重、且論及女性主義及女性平權議題鏗鏘有力影響至鉅的女性發言人,居然會說出排擠跨性別者的論調,當然馬上遭致前所未見、排山倒海而來的批評聲浪,許多原本支持阿迪契的跨性別者紛紛對她的此番言論表示感到失望,她並如莫瑞一般馬上被冠上了「恐跨性別」(transphobia)及「排除跨性別者的極端派女性主義者」(TERF)的標籤,就連跨性別女演員蕾芳.卡克斯都在其推特上發文表示失望與不同意。卡克斯等許多跨性別者不同意的是阿迪契所說的男性特權,他們表示性別錯置的他們在成長過程中所遭遇到的不公平對待並不亞於任何女性,而這樣以污辱、排擠所形成的社會養成也讓他們並沒有享受到任何所謂的男性特權,並且倘若這樣的污辱及排擠在他們奮力成為女性之後仍然繼續,他們的處境豈不是比任何女性都還不堪?他們許多人並質疑,難道當男性或女性是一種「壓迫競爭」(Oppression Olympics)?也就是說如果你受到的壓迫沒有女性多,那你就不配被稱為女性?

性別社會資本的
「本質化」與「跨域性」

種種質疑及憤怒聲浪,讓阿迪契親上火線,在她的臉書上發表了一則長文,但是阿迪契並沒有藉此文來「道歉」,而是「澄清」。她在文中說這個理解上的誤會是某種語言的專制,她認為如果她在訪問中說「跨性別女人是跨性別女人,而順性別(cis-gender,指個人的性別認同和出生時的生理性別相同)女人是順性別女人,但大家都是女人」,那麼她的論點就不會被誤解,只是阿迪契向來反學術語言,所以像「順性別」這樣的詞彙並不在他所願意使用的範圍當中。但她重申她所想要區分的,就是身為跨性別與順性別女性的經驗,而不是真女人或假女人的問題,她認為唯有誠實去面對這兩者之間在經驗及人生養成上的不同,這兩個群體才能並肩作戰、互相扶持。兩者不應該為了去面對爭取平權的相同難題,就抹滅掉各種不同「女人」之間的差異性,因為阿迪契始終相信,不論跨性別者的成長歷程有多麼壓抑,性別是社會對待個體的方式,並不是個體內心的感受,只要是身為生理男性,阿迪契都認為這社會就會主動給予其較多的社會資本與優勢,這也就是為什麼男變女的跨性別女性在社會上仍能獲得較大的社會資本及享受到較高的能見度。

 當然阿迪契這樣的說法有其道理,但是危險在於她此舉等於本質化(順性別)女性這個性別,在一個普遍講求「流動性」的二十一世紀,討論某種「本質」似乎過於保守而充滿防衛性(defensive)。再者,阿迪契的性別經驗論也忽略了學界(如權威性別學者、知名性別經典《性/別惑亂》(Gender Trouble)作者茱蒂斯.巴特勒(Judith Butler)等)對於「跨域性」(intersectionality)的討論。所謂的跨域性也就是在討論某種身份認同面向(如性別)時,不忘考慮其他制約的來源(如種族、階級、宗教等)。也就是說,針對阿迪契的性別經驗論,我們可以質疑 一位來自貧民窟的黑人跨性別女性(前男性),真的會比 一位白人、上流社會、受高等教育的順性別女性擁有較多的社會資本及優勢嗎?當我們將「跨域性」中的各個面向列入考慮,阿迪契的立論似乎就顯得過度單薄及單一。

光環以外的平權之路

由這些現象及爭議來看,跨性別成為媒體主流風風火火的三四年過去了,藉由電視劇、電影、出版品、評論等的推波助瀾,跨性別者的確在美國社會多加了前所未見的能見度,但這似乎並不代表跨性別者的議題得到了某種普遍被接受的社會公論。 2014 年時代雜誌所認定的「轉捩點」對於美國跨性別者來說似乎不見得是走向光明及平權的轉捩點,日前川普政權駁回了歐巴馬政府所給予的公立學校中跨性別學生的如廁權保護令,跨性別者的謀殺案在這一兩年並且逐漸攀升,由這些都可以看出美國社會似乎還沒有做好在傳媒之外、從根本了解跨性別人權的準備,2014 年的希望樂觀似乎只是曇花一現。可以思考的是,2015 年同性婚姻藉由「愛」為出發點成功走出一條平權之路,跨性別者需要找到的或許正是這樣一個可以揉和各方的關鍵核心,當跨性別的討論可以走出名人光環、可以走出如廁權、可以走出真女人假女人的論戰泥沼,跨性別議題才有可能在更根本的同理心基礎上找到更大的共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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