耐力、智慧、自負:哪種特質造就最佳領導人?

去年底英國大選前,劍橋大學政治系教授大衛‧藍希曼(David Runciman)於《衛報》撰文探討英美近年國家元首的特質,從川普到歐巴馬,從東尼‧布萊爾到鮑里斯‧強森,哪種特質是天生的領導人?在這個民粹主義的時代,選民們如同政治家一樣,測試著國家元首的權力極限、以前所未見的方式彼此對立,而或許最後我們選出的,正是映照我們自身的政治人物


有一個關於現代總統與首相的故事流傳著,有時這故事也由總統或首相本人敘述。一位政客耗費半生精力,努力不懈地朝最高職位邁進,期待自己到了這個職位以後能夠有所作為。他們發號施令,盡責的官員們表示鼓勵地點著頭。但什麼都沒有改變。一旦白宮橢圓形辦公室或倫敦唐寧街 10 號首相府的大門在他們身後關上,他們在辦公桌前坐穩高位後,這位新上任的總統或首相便會發現,這不過是另一個房間、另一張辦公桌。真正的權力彷彿仍在他方,遙不可及。

在政治裡,絕不要假設在彩虹的盡頭有黃金守候。最好認知到,在盡頭那端等著你的,少得可憐,就像是怪異的倒置版《綠野仙蹤》寓言。這個故事裡沒有黃磚路,而是一根油膩膩的長桿,必須沿著這根長桿往上攀爬才能抵達翡翠城。但成功爬上去的人會發現,自己的命運並不是在長桿頂端遇到一名乾癟的巫師,而是自己竟然成了那名藏於帷幕後頭的騙子。

當政客發現自己的處境時會如何反應?有些人,例如喬治‧W‧布希(George W Bush),從未真正承認這一點。其他人,例如東尼‧布萊爾(Tony Blair),則決定採取行動。布萊爾的結論是,他必須打造一座政治機器,以幫助他的政府完成雄心壯志。他稱這個機器為「交貨部門」(delivery unit),這樣做的目的是為了確保唐寧街下的指令與政府各單位緊密連結。但即便擔任英國首相十年,布萊爾還是因為自己在任內未能成就太多而感到挫折。最後他不願離任的原因之一便是心裡那揮之不去的感受——覺得自己才剛開始掌握首相大位的訣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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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國前任首相布萊爾在位期間比柴契爾來得有自信,也更加堅定,但這對他沒有什麼好處。(Getty Images)

真正的權力仍然遙不可及地在地平線彼端的某處。自從離開政治最前線,布萊爾搖身一變成為兜售「遞交學」(Deliverology)(註 1)概念的推銷員,此概念承諾幫助全球政治人物真正有所作為。這個提議乏善可陳。面容憔悴衰老的布萊爾,如今形象庸俗廉價。《綠野仙蹤》的另一個版本是:巫師在帷幕後待得太久,以致於根本沒發現自己走到幕前時看來何等枯槁。

在政治頂峰上,還有其他應對權力不彰的方式。真正偏執的政客相信,槓桿起不了作用的原因是:有人不受控制。面對執政的挫敗感,他們總容易受陰謀論誘惑,幻想有人密謀阻止有意義的改變,將此歸咎於「深層政府」(註 2),或歸咎於英國版的「漢福瑞爵士」(註 3)。夜深人靜的時刻,這種疑慮大概很難不浮上心頭。大多數政治人物都曾有過這個念頭,認為某種黑暗勢力在阻止他們前進。但只有一個人,將這種信念變成了他的執政哲學。

唐納德‧川普(Donald Trump)對任何挫敗的反應都是——宣稱自己是受害者,有人蓄意顛覆他的權威。他無法接受自己的政權內部本身就存在侷限。因此,當這些限制體現在任何地方時,都成為針對他的陰謀之力證。這便是選出一名自戀者來執掌一個實際上不如看起來那麼強大的政權的危險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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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現任總統川普的形象走來始終如一:他是個娛樂藝人、沙文主義者、騙徒。(Getty Images)

話雖如此,並非所有槓桿都失靈。有些效能很好,或可說反應過於靈敏。國家元首的一誘惑是,不斷去拉動這些槓桿,直到找出會產生直接反應的一根。不可避免地,對於他們來說,往往是那根與軍隊相連的槓桿。布萊爾在此同樣是個好例子,但絕非特例。由於國內政策無法施力而沮喪的布萊爾,趁機抓住了九一一事件帶來的機會,讓自己躋身國際舞台上的其中一員(註 4)

這不僅僅在於他想按自己的方法導正世界,同時也在於他有能力做到。這比起讓英國政府步入正軌容易得多了,因為他手中握有的工具正是軍事力量。小布希也是這樣。然而對各個截然不同的政治家來說亦是如此,就像瑪格麗特‧柴契爾(Margaret Thatcher)和比爾‧柯林頓(Bill Clinton)、歐巴馬(Barack Obama)和川普一樣。在海外採取行動時,他們權力受到的約束最少。因此,幾乎從未因外交政策而當選的總統和首相經常會發現,外交政策最終決定了他們的任期。無論結果好壞,國際舞台都是他們可以發揮最大作用的地方。

九一一的創傷及其後的現象揭示了另一個根本的現實:總統和首相的權力在很大程度上取決於歷史的意外事件。對柴契爾而言,福克蘭群島戰爭徹底改變了她任內所能完成的事。如果阿根廷沒有在 1982 年 4 月入侵(而這點她完全無法掌控),她的首相任期將大為不同。對另一位前英相戈登‧布朗(Gordon Brown)而言,2007 至 2008 年的金融危機完全改變了他原可以完成的任務,對歐巴馬也是如此。此類不可預見的事件並不會突然賦予總統和首相超能力:試圖把事情做好的挫敗感同樣強烈(就像布朗和歐巴馬後來都意識到的那樣)。但它們確實提供了突破常規的機會。

才智或理智?二等頭腦造就一流領導人?

一旦開始執政,認識自我會有幫助。歐巴馬始終保持鎮定自制,對自我價值深有體會;然而,他也因此而成就較少,因為他從未真正挑戰過自己的極限。柴契爾儘管以明瞭自己的想法聞名,卻意外地自信薄弱且信念不堅。但她以一種不可思議的神祕本能,理解到像自己這種特質的人作為首相(尤其當時機成熟時)所能夠成就什麼樣的事。布萊爾比柴契爾有自信多了,對自己的信念也更加堅定,但這對他沒什麼好處——他堅持要這個政府來迎合他的信念,而非讓他的信念適應這個政權所能達到的極限。比爾‧柯林頓也許是有史以來執掌白宮最聰明的人,他對新資訊與新見解如飢似渴,這個慾望太強烈,他無法在將自己的才智限制於他所扮演的角色之內,溢出總統範圍之外,而最終往往一無所成。

有人說,總統或首相太聰明不見得是好事:二等頭腦更可能造就一流領導人。就像許多關於政治的概論一樣,這句話有點道理,但也不盡然。一名政客聰明的方式有很多種,而且政客能夠知道很多不為外人知的事。關鍵在於,他們是否知己所知。而如果他們確實知曉,他們又是否明白該資訊的真正用處。

這就讓我們想到川普,他在許多方面都體現了一件事,即政客的個性揭示了他任內政權的樣貌。他的形象不會改變。他令人不安地始終如一:他是個娛樂藝人、沙文主義者、騙徒。他現在的所作所為,是在測試像他這樣的人能夠超越總統職位的極限到何種程度。而他比許多人預期的還要成功。為達目的,他願意去說任何話,甚至可能去相信任何事——結果證明,這竟是他極大化自身權威的一種有效手段。有鑑於大多數美國人唾棄他,他在權力有限的情況下還做了不少事情。也許他也不吃《綠野仙蹤》那一套。他乾脆拒絕承認帷幕的存在。他就是追求群眾的目光!

然而,川普如此讓人不安的是,他似乎沒有半點自知之明。他並非真的在測試總統職權的極限,因為那就代表他接受有所謂的「極限」;而不論有無極限,他仍然恣意妄為。就總統的本分而言,某些方面川普有所超越,某些方面又顯得不足。他的超越在於,表現得彷彿他的權力就像自己相信的那麼龐大。而他的不足在於,他的言行舉止透露出總統彷彿只是他的另一份工作(商人、實境秀主持人)。很多時候,他似乎並不理解自己身處的位置。

為何性格如此一致的人在執政時會這麼變幻莫測呢?因為這種個性使他無法像過去的任職者一樣看待總統一職:對其行為表現有一定期望的一介官位。用機構術語來說,川普已精神錯亂。

這是否意味著他的精神狀態不適任總統?在白宮任職期間,關於川普無能的傳言一再困擾他,人們對他有各式各樣的形容:「他媽的白痴」、「像個 11 歲的孩子」、「笨蛋」、「傻子」以及「蠢到爆」。而這還只是他的前助手與前同事對他的評論。許多精神科醫生極力對抗所謂的「高華德守則」(Goldwater rule),此守則禁止醫生在未自親自看診前,就得出公眾人物心理失常的診斷結果。對許多人而言,這項禁令只是禁止他們陳述顯而易見的事實:川普瘋了。

但是我們應該小心,別以為這點就足以讓川普凌駕於傳統政治領導人的權限。人們普遍認為前英相布萊爾在伊拉克戰爭期間和之後都已喪失理智。布朗狂怒和長期抑鬱的軼事四處流傳。我曾與那些相信德蕾莎‧梅伊(Theresa May)任內真實狀況被掩蔽的人交談,他們還認為,她因罹患第一型糖尿病而有認知障礙,包括無法理解新資訊或改變想法。這些指控都和此一領域有關:人們經常認為,總統和首相因為執政而導致心理崩潰。這是我們對於任何渴望總統權位的人,表達我們不安的一種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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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任英國首相未滿一年的梅伊在競選活動中冷漠、刻板,表現得像個機器人。(Getty Images)

馬克斯‧韋伯(Max Weber)一百年前就在其著作中充分闡釋了,瘋狂的風險不僅僅是位高權重的偶然附帶產物。它是其中必不可少的部分:是一項特徵,而非毛病。總統和首相必須面對一大壓力:承擔巨大政治責任,卻未必擁有與之匹配的個人權威。現代國家的領導人手握數百萬條人命,然而他們往往連讓隔壁的人按自己的想法做事都辦不到。這可能會讓任何人都有點抓狂。領導力是政治責任的規則與意外後果的法則之間,永恆的拉鋸戰。這點從韋伯下筆至今都未曾改變。當總統或首相很困難的原因之一是,選民要求巫師對發生的事情負責,即便巫師只是帷幕後的騙子。

到目前為止,近年來心智最健全的國家元首是歐巴馬。即便面對最狂妄的挑釁,他也竭力保持平衡。他確保自己與家人維繫關係,並有足夠的休息時間。擔任總統,太過理智會是個問題嗎?肯定有那麼幾次,歐巴馬保持淡定的堅持看起來像是白白錯失了機會。有時人們會希望看到他失控,但那並非他的風格,也絕非他當選的原因。

這便是任何追求最高權位的人性格中的另一種深層衝突。可以贏得關鍵選舉的人格特質可能並不適合你當選的角色。正如口號所言,競選並非治理。還是候選人的歐巴馬在他的陣營中被稱為「淡定哥歐巴馬」(No drama’ Obama)。在他 2008 年漫長、充滿挫敗又居於下風的競選活動中,他擊敗希拉蕊‧柯林頓(Hillary Clinton)並獲得民主黨提名;然後在正值世界經濟崩盤時的總統大選中,他的冷靜更是珍貴的特質。拒絕動怒的性格幫助他越過終點線贏得勝利,但當他成為總統,他需要其他技能。他仍然傾向冷靜分析而非衝動決策,並且堅持不被挑釁的對手所誘騙,正如他的妻子蜜雪兒在 2016 年令人難忘的一句話:「當別人低劣攻擊,我們要高尚回應」(When they go low, we go high),歐巴馬這些特質依然珍貴。但光靠這些還不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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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前任總統歐巴馬在他的競選陣營中被稱為「淡定哥歐巴馬」,冷靜卻也顯得冷漠。(Getty Images)

在政治生涯的進程中,個人發展變得非常困難,尤其當「做自己」正是形塑出「現在的你」的原因。政治領導人怎麼可能一旦執政,便放棄當初助其獲選的政治理念呢?川普突襲共和黨提名,並最終在 2016 年美國總統大選中以無下限又毫不留情的焦土政策(scorched earth)競選,跌破眾人眼鏡意外勝出。他嘲笑、貶低對手,並在對的時機點,散播有關對手的謊言,藉此將之擊潰。這就是他擔任總統時繼續使用的方式,持續煽動反對者的怒火。但誰能說他錯了?如果權位無法改變政治人物的真實自我,我們就不該期望他們的行為舉止會有所改變。

有些政治人物毋需贏得選舉就能登頂,但當德蕾莎‧梅伊選擇(而非被迫)在 2017 年提前大選,助她入主唐寧街的技能就不管用了。這位頑強、淡定、不屈不撓的政治家,在英國脫歐公投後收割成果,榮登首相大位(註 5),卻在競選活動中搖身變成經典的「梅伊機器人」(Maybot):冷酷、刻板、似乎沒有自己性格。在選舉演說中,競選活動始終是他職涯命脈的政治家傑瑞米‧柯賓(Jeremy Corbyn)相形之下顯然出色得多。

在一個民粹主義的時代

改變對政治家而言不容易。但是,這個讓政治領導地位如此風雨飄搖的因素,正是對選民來說相對容易的事情;如果我們厭倦了這些政客,我們可以下架他們。令人驚訝地,我們曾一度欣賞的領袖特質,可以迅速轉變成讓我們憎惡的原因。布萊爾的真誠後來顯得偽善,歐巴馬的冷靜看來冷漠,梅伊的堅定不移讓她像個機器人,柯賓的簡樸也遲早會顯得愚蠢。民主生活的另一個自明之理是——所有政治事業都會以失敗告終。也許更簡單的說法是,沒有哪個政治人物能夠在政府最高層歷久不衰。這個最高政職的要求條件永遠在變動。

然而,對於任何位處(或接近)政治生涯巔峰的人來說,如果有一項特質是不可或缺的,那便是耐力。這裡的「耐力」未必是指體力上的,不過那確實會有幫助。柯賓以「懶惰的政治家」聞名,他很少踏出舒適圈,但他的政治職涯可一點也不偷懶。他幾十年來作為後座議員(註 6)堅持不懈,即便沒多少功績好炫耀。柯賓堅守在那裡,換作其他人可能早就放棄了。結果,當機會來臨時,他還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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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國工黨前黨魁柯賓「懶惰的政治家」聞名。他很少踏出舒適圈,但他的政治職涯可一點也不偷懶。(Getty Images)

各國的政治體制有所不同,因此,它們為堅韌政治家提供的機會,也有所不同。

美國總統大位對真正的局外人開放,英國首相一職卻非如此。沒人能夠像毫無參選經驗的川普進入白宮那樣入主唐寧街 10 號。美國長達兩年或兩年以上的總統競選期,需要不斷募款並尋求各種曝光。這樣的活動有其獨特之處,適合歐巴馬和川普這兩種不同的性格,一種從容鎮定,另一種厚顏無恥,但不適合梅伊。英國政治的獨立性更高、競選期更短,而在選拔政治領導人時,國會的角色則更加顯著。柯賓將工黨變成一場弱化其當選議員的群眾運動,在英國政壇上,他可謂是最接近政治巔峰的局外人了。然而,他從未有過在國會以外的事業。

川普的耐力仍舊是他政治武器中被低估的一項。他不僅在 2016 年打敗了對手,還比他們堅持了更久,經受了一些可能會讓較無韌性的候選人落敗的挫折。自贏得總統大位以來,對於那些讓人精疲力竭的講演活動,他的興趣毫無減弱的跡象。事實上,他在講台上大放厥詞時看起來是最快樂的。在他相對短暫的政治生涯中,他已經消耗了為數可觀的職員。很大程度上,他似乎以在任內能夠開除多少人來衡量自己的政治成就,無論這些人過去效忠與否。以這個丈量方式來說,他很可能是美國現代史上最成功的總統。

不過,令川普與眾不同的是,他願意將自己的挫敗感轉化為其政治綱領中的主要手段。他是「抱怨總司令」(Complainer-in-Chief)。 贏得總統大位並沒有減緩他的不滿情緒,反而放大了它們。儘管是該國最有權勢的人,所有總統和首相都有一段時間會覺得自己是受害者。柴契爾、布萊爾、柯林頓、布朗、歐巴馬和梅伊肯定都曾有過那樣自哀自憐的時光。但是,他們沒有以受害者心態當作其存在的理由。他們知道此一舉動會對自己的政治權威造成致命傷害——愛發牢騷、沾沾自喜的自大狂是無法贏得選民尊重的。而失去人民尊敬的總統或首相肯定會迷失方向。然而,至少到目前為止,川普證明他們錯了。

我們的時代是一個民粹主義的時代。此刻,選民們如同政治家們自己一樣,正在測試總統和首相的權力極限。英國脫歐和川普充當了試金石,揭示了之前隱而不顯的問題,而國家正是這些問題的根源。事實證明,我們以前所未見的方式彼此對立——老年人與年輕人、受過教育和受較少教育、緊密連結與疏離脫節的人——我們對於彼此,經常跟對於政府一樣充滿憤怒。

「我們政治領導人的特質決定我們民主的樣貌」這個觀點現在看來有點過氣。也許,跟過去相比,現在我們出了更多我們應得的政治家。

川普讓領導人這件事變得比以往更加重要,也同時變得愈來愈無關緊要。民粹主義領導人的悖論在於,他們承諾將權力賦予人民,但最終卻在自己手中累積愈來愈多權力。他們在誇大其職的同時,破壞了其所任職民主機構的權威。他們並非在探究自己力量的極限:他們在探究的是民主本身的極限。

改變遊戲規則的特質

那麼,在這個關於遠大野心和事與願違的國家元首故事裡,英國新首相鮑里斯‧強森(Boris Johnson)扮演何種角色?有鑑於他前任首相的任期,正好可以作為揭露該職位種種限制的個案研究,強森對於自己現在擁有的職權應該幾無幻想了。梅伊入主唐寧街,承諾實現英國脫歐、改善脫歐議題背後導致兩極分裂的社會不公。兩件事她都沒做到。反之,她白白浪費三年尋找讓其他人順應自己心意的工具。不管她看起來多頑強,她還是失敗了。舉行提前大選來施壓國會議員只是讓情況惡化。然而,強森接棒後,做出完全相同的承諾,並威脅要採取完全相同的措施:照我說的做,否則讓選民來告訴你!好像過去三年從未發生。他知道什麼梅伊不知道的嗎?他擁有什麼是梅伊缺少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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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任英相強森有如熊一般的氣場,他享受政治的混亂角力、花言巧遇、阿諛奉承。(Getty Images)

強森有而梅伊沒有的,不可能是所謂真正的信念,脫歐派有時會說這是梅伊首相才能中缺少的關鍵要素。是,她在公投前曾為留歐喉舌,而他則支持脫歐。但強森同時也寫了兩篇專欄,各關乎正反論調,無論他要倒戈去哪一邊,兩篇都堪用。他並非以信念作為核心價值的政治家。他是個兼職記者,對這種人而言,信念不過是炒熱本週新聞話題的導火線。

也不可能是更多政治經驗或更好的政治手腕。強森的確擁有某種如熊一般的氣場:他享受政治的混亂與角力,對肢體接觸也毫無芥蒂。如果他想讓你做某件事,他會抓你的手臂或拉你的耳朵。他是個善於施展魅力、花言巧語、阿諛奉承的人,有時還是個惡霸。強森似乎將這些特質當作勤奮工作和掌握細節的替代品,但他不可能藉由跟同僚纏鬥扭打,來讓自己(或其他任何)版本的脫歐方案在國會通關。

也許這位新任首相認為,他終於在唐寧街集結了布萊爾一直尋求但從未實現的東西:一個可以實際交差的交貨部門。這是一個單人部門,名為唐明尼克‧康明茲(Dominic Cummings,強森的首席顧問)——讓脫歐派在全民公投中獲勝的男人。然而,贏得公投與實現英國脫歐是兩件非常不同的事。康明茲可能還沒找到在投票箱贏得另一場勝利的方法。但是,要與官僚體系斡旋以達成持久解決方案的苦差事,他看來是不在行。 強森的交貨部門正在努力幫助他度過接下來的幾個月。在那之後會發生什麼事可就不得而知了。

強森表現得好像英國脫歐只是另一個外交政策挑戰,讓他擁有跟前人一樣的特權:他的前任首相們在接受外國人的議題上,偶爾享有的特別權限。這是國際政治,所以他不明白為什麼必須講究禮節。他可以不受民主風範束縛而耀武揚威。照這樣看來,梅伊政府太過在乎要保持正確的形象。但脫歐並非只是另一個外交政策挑戰。這是一場法律、經濟和外交層面上的惡夢。

邱吉爾式的話術也無法改變事實,即成功的脫歐策略幾乎完全取決於其他人的善意,從法國總統馬克宏(Emmanuel Macron)和德國總理梅克爾(Angela Merkel),到愛爾蘭政府和歐盟委員會,更不用說外幣和債券市場。像打仗一樣處理脫歐這件事並不會讓它變成一場戰爭。唯一可能的,只是再次暴露英國首相的權力限制。

最後,很難避免得出此結論,即強森擁有而前任首相可能缺乏、唯一一個足以改變遊戲規則的特質,就是願意接受「內心的川普」。強森帶來的是創造性破壞的慾望:不是測試他職權的極限,而是希望完全忽略這些極限。他仰賴精力、動物本能和對傳統智慧與遊戲規則的漠視來實踐自己的目標。如果他成功了,這將清楚揭示規則確實在改變。關於總統和首相因權力限制而感到沮喪和惱火的現代政治的故事,將翻開新的篇章。

在許多方面,強森並非川普。他更像是一名混種政客,性格包含著過去的點點滴滴,彷彿來自另一個時代的殘骸依附在他身上。他試圖模仿柴契爾的決心、布萊爾的魅力、柯林頓的自信,來對自己個人的失態做出回應。但是,無論學柴契爾、布萊爾或是柯林頓,都無法讓強森擺脫這個他幫忙創造、且現在繼承了的脫歐之亂。如果他找到了解決之道,那是因為——最終結果證明,他明顯的弱點和對真理的漠視都無關緊要。就像川普一樣,強森將拉開帷幕現身,然後「逍遙責外」。

這種方法能否成功?我和強森一樣,都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但是,如果過去幾年、未來數月,乃至數年的動盪所造成的結果是,我們終將對總統和首相發揮作用、實踐改變的能力缺乏信心,那倒也不是件壞事。或許,強人領導者的神話之後,是「無領導者民主」的概念。還有遠比這個更糟的想法。

英國現代曾擁有過最接近的強人領導者柴契爾於 2013 年逝世時,許多對她深惡痛絕的批評者都在推特上慶祝:「叮咚!女巫已死!」但我們該害怕的不是邪惡女巫的回歸,而是挫敗巫師的復仇。


後記:英國去年 12 月舉行國會提前大選,保守黨大獲全勝,隨後通過強森的脫歐方案,確定英國於 2020 年一月底脫歐。

大衛‧藍希曼的《權力終止點》(Where Power Stops,暫譯)已於 2019 年底出版,尚無中譯本。


註 1:布萊爾用以指稱其施政理念的一個新詞,定義為「一個為促進政府與公部門的進步,並將其成果遞交到民眾手上的系統步驟」。

註 2:深層政府,指非經民選,由軍隊、警察、政治團體等組成,並實際控制國家的祕密集團。

註 3:英國 80 年代電視劇《遵命大臣》(Yes Minister)中的角色漢福瑞爵士(Sir Humphrey Appleby),象徵英國行政體系中的高級官員,抱持多做多錯、少做少錯、不做不錯的心態,面對新政策嗤之以鼻,永遠傾向維持現狀。

註 4:九一一後,布萊爾表態支持美方進攻阿富汗,並同樣支持之後的伊拉克戰爭。2016 年英國公布梳理當年英國參與伊戰決定的「伊拉克戰爭報告」後,布萊爾開記者會表示後悔與歉意,但仍有為自己當年的決定辯護。

註 5:2016 年,英國公投結果為脫歐獲勝,支持留歐的時任首相大衛‧卡麥隆因而辭去首相和保守黨黨魁。梅伊接任黨魁和首相,繼續任職至 2019 年辭職。

註 6:後座議員(backbench MP)並非執政黨内閣成員,也非在野黨的領袖、發言人或影子內閣成員(因他們已占據前座,故稱前座議員)。後座議員通常是新當選或委任的議員,或已從政府退休的議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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