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死」:北愛爾蘭面臨自殺危機

在北愛爾蘭人心中,殘酷過往始終陰魂不散。在長達三十年的暴力衝突落幕二十年後,衝突轉而嵌入社會的骨髓之中;暴力則內化進入閉口不言的人們心中,創傷未癒的北愛爾蘭,如今成了全球自殺率最高的地方之一


北愛爾蘭‧盧根—— 2001 年一個寒冷的 2 月夜晚,喬‧荷畢切(Joe Holbeach)正沿著北愛爾蘭紐卡斯爾的鵝卵石海岸慢跑,一邊想像著自己被兇猛的海潮吞沒、淹死。幾天後,他站在巨人堤道(Giant’s Causeway)峭壁頂端的邊緣,向下凝視陡峭崖坡,試圖尋找一躍而下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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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愛爾蘭盧根克雷加文湖,荷畢切曾在此自殺未遂。(Andrew Testa / The New York Times)

他沒那麼做,但就像許多北愛問題(The Troubles)準軍事衝突中的倖存者一樣,他深受創傷後壓力症候群(以下簡稱 PTSD)所苦。時至今日,他仍在與那個叫他結束自己生命的惡魔戰鬥。

在 1999 年底《耶穌受難日協議》(Good Friday Agreement,又稱《貝爾法斯特協議》)生效、終止北愛問題二十年後,北愛爾蘭成了全球自殺率最高的地方之一。

專家點出諸多因素,包括貧窮、心理健康服務的資金不足,以及近來竄升的準軍事衝突等。但他們表示,主要原因是 PTSD。

確診 PTSD 的荷畢切,是被捲入北愛爾蘭游擊戰火中的數千人之一。長達三十年的時間裡,砲擊、槍擊和傷殘在他的日常生活裡頻繁上演。

他的 PTSD 會以記憶閃現、強烈情緒壓力、沮喪和焦慮等形式出現,而這些會進一步導致自殺行為。在某些日子裡,輕生的念頭一直縈繞不去,以致於他很難把某些特定物品,看作是上吊工具以外的東西。

2001 年,當他向盧根鎮當地的精神科醫院求助時,醫院拒他於門外,原因正如他自己承認的:在他上次入院期間,他向另一位病人施暴。他說那次遭拒讓他幾近崩潰。

「我告訴他們,我會殺了自己,但他們仍然不讓我進去,」他在自家客廳裡回憶道,壁爐架上擺著他的家族相片。

「我不能接受,」他說。「我失控了,直衝克雷加文湖最深處,然後跳了進去。我不太會游泳,不過我甚至沒試著去游。我想淹死自己。我想死。」

「自殺在這裡就像一場瘟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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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愛爾蘭盧根,1987 年恩尼斯基林爆炸案倖存者喬‧荷畢切於自家家中。(Andrew Testa / The New York Times)

北愛爾蘭是全英國自殺率最高的地區。北愛統計暨研究機構(Northern Ireland Statistics and Research Agency)發現,2017 年,北愛爾蘭每十萬人口的年齡標準化自殺率為 18.5,這個數字相當於全球自殺率前 15 名的國家之一(根據世界衛生組織 2016 年的報告,排名 14 的烏克蘭,每十萬人口年齡標準化自殺率亦為 18.5);而男性自殺率遠遠更高,接近 30。英格蘭則只有北愛爾蘭的一半,為 9.2。愛爾蘭共和國歷來也有著高自殺率,儘管近年來已可見到數據正穩定下降。

最令人震驚的是,北愛爾蘭準軍事組織達成和平協議 20 年以來,該區自殺率已翻倍成長。

2004 年到 2006 年的自殺率激增,顯示出死因裁判法庭(Coroners’ Courts)紀錄方式的轉變(註 1),此轉變同步適用於北愛爾蘭與英國其他地區。在接下來幾年內,追蹤到的數字普遍更高,促使精神健康專家進行研究,並發現自殺行為和數千人在北愛問題中經歷的創傷事件有直接關聯。

2017 年,北愛爾蘭自殺身亡人數最高的區間落在 35 到 44 歲男性。他們在戰爭的陰影下長大,其中許多人曾經歷日常性的暴力、強迫遷居、失業和物資匱乏。

「對焦慮症和 PTSD 來說,從症狀出現到接受治療的平均時間是 22 年,因為人們不想去談論、去反覆回憶那些他們經歷過的可怕情事,」針對北愛史上的精神健康問題做過詳盡研究的阿爾斯特大學(Ulster University)教授席芳‧歐尼爾(Siobhan O’Neill)說道。

2017 年,在參與世界心理健康調查(World Mental Health Survey)的 28 個國家和地區中,北愛爾蘭人罹患 PTSD 的比例最高。

「在北愛問題期間,北愛爾蘭自殺率確實比現在低,」歐尼爾說道。「這場衝突似乎給了那些本可能會自殺的人一個目標——戰鬥、活下去。」

「但當北愛問題結束了,」她補充道,「很多人輾轉反側,想不通那所有的戰鬥是為了什麼,以及它達成了什麼,接著自殺率就上升了。」

近年來,英國脫歐,加上北愛爾蘭權力共享聯盟的崩解,已讓異議組織的聲勢大漲,威脅此區脆弱的和平。異議分子掌控的貧窮地區裡,準軍事組織式的「懲罰性」槍擊和毆打(註 2)(主要是懲罰年輕人的輕微罪行或毒品交易行為等)在去年上升了 60%,專家認為這也是導致高自殺率的原因之一。

在貝爾法斯特西部,聲援準軍事式槍擊受害者的活動人士柏納第‧歐拉韋(Bernadette O’ Rawe)拿出幾張傷亡最慘重的受害者照片:一名年輕男孩的膝蓋骨下方有著高爾夫球大小、鮮血淋漓的彈孔(註 3),另一名男孩的嘴唇因中毒發腫。許多受害者因此殘廢。

他和伴侶兩人協助過的 9 名受害者中,有 3 人自殺了。「自殺在這裡就像一場瘟疫,幾乎每週都有人死去,」歐拉韋說道。

打破沉默,二十年後

當荷畢切正在克雷加文湖裡掙扎、濺起水花時,一位漁民發現了他。漁民游向他,用一個廢棄的籃球框把他拉到岸上。

溺水的時候,荷畢切的腦海中閃過 1987 年 11 月 8 日的記憶。那天他到堂區城市恩尼斯基林參加英國士兵的紀念儀式,一顆由北愛爾蘭共和軍(Provisional Irish Republican Army)好戰分子布下的炸彈,在離他幾尺外的地方爆炸。

「所有人齊聚一堂——朋友、家人、孩子,然後突然一聲巨響,」他回憶道,一邊搓揉自己的臉,彷彿再度經歷著那個瞬間。他的雙手開始顫抖。「我跌到地上,就好像有小行星從太空朝我撞來。你死定了,你死定了——我相信我已經死了。」

那是北愛的衝突之中最致命的攻擊之一,12 人死亡、60 人受傷。

「我從瓦礫堆裡爬了出來,」荷畢切回憶。「就好像我站在沙暴來襲時的沙漠中央——跨過像紙板一般癱平在地的屍體,到處都是血和斷肢。」

利比亞獨裁領導人格達費(Moammar Gadhafi)曾在北愛問題期間向共和派準軍事組織提供塞姆汀炸藥(Semtex)。因此長期以來,這起爆炸案的受害者不斷呼籲英國政府發放目前被凍結在英國、逾 120 億英鎊(約4,700億元新台幣)的利比亞資產,以補償受害者。

荷畢切表示,除伸張正義之外,他也可以用這筆錢來支付自己遭炸傷後的私立醫療照護。北愛爾蘭的健康預算中,約 5% 用於精神健康,連英格蘭分配的 13% 一半都不到。

兩個月前,北愛爾蘭衛生部發布了自殺防治計畫,以在未來五年內減少 10% 自殺人數為目標。但專家憂心沒有足夠的資金徹底執行該計畫。

圍繞著北愛問題的沉默風氣也是導致這個現象的原因之一,許多受害者不願尋求幫助。

「去談論那麼多東西並不安全,」在北愛問題期間以護士為職的羅伊森‧馬丁(Roisin Martin)說。「即便你意識到自己必須這麼做,你並不知道其他人在那個準軍事世界裡的身分、立場為何,或是當時他們信仰或涉入的事是什麼。」

很多人甚至不會向他們的家人、朋友傾訴,也不會分享他們平日所見暴行的細節。在某些案例中,專家發現父母會將他們的創傷後壓力傳遞給孩子,即便孩子自身從未經歷過任何創傷事件。

直到 20 年後的現在,人們才開始去面對那些緊繫經驗的情感。

「我覺得我們太習慣生活在壓力的影響之下,這就是我們的一部分,」馬丁說道。

現在,自殺者周遭的人仍以相似的沉默和隱忍回應,尤其是在自殺依然被廣泛視為罪過的天主教社群中。

2005 年,在她 15 歲的女兒於蒂龍郡郊區輕生後,凱薩琳‧麥貝尼(Catherine McBennet)成立了妮雅姆‧路依絲基金會(Niamh Louise Foundation),一個取名自她女兒的自殺援助機構。她說,基金會在提高關注度上有巨大進展,「但我們仍有很長的路要走,尤其是在北愛爾蘭的鄉村地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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凱薩琳‧麥貝尼在她創辦的妮雅姆‧路依絲基金會,此基金會以她於 2005 年輕生的女兒命名。(Andrew Testa / The New York Times)

在一家建構和平基金會工作的伊蒙‧貝克(Eamonn Baker)一生中有逾三十年的時光都致力於化解此地的衝突。但在 1972 年 1 月 30 日,他在家鄉德里經歷的「流血星期日」(Bloody Sunday)(註 4)至今仍折磨著他——那是整個北愛問題中最暴力的日子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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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愛爾蘭德里,伊蒙‧貝克策劃的和解活動上。前英兵李‧拉維斯(Lee Lavis,右二)和手足遭一名英兵殺害的費歐娜‧蓋勒格(Fiona Gallagher,右一)。(Andrew Testa / The New York Tim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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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 年 9 月 18 日,北愛爾蘭德里,流血星期日的受害者家屬,正在前往一名遭控參與該起事件的士兵的審判現場。(Andrew Testa / The New York Times)

就像許多經歷過北愛問題的人一樣,在成長過程中,他借助酒精面對創傷。但現在,他採取更積極的做法:牽起衝突雙方的人們,以創造對話的橋樑。

對許多人來說,和解的過程有宣洩淨化的效果,但衝突帶來的創傷仍深嵌在社會之中,而許多人至今仍在與緊繫個人經驗的情感搏鬥。

「過去沉甸甸地壓在現在肩上,」貝克說。「要活在現在,是一大挑戰。」


註 1:應是指英國(除蘇格蘭外)自 2004 年起,驗屍官得紀錄下敘述性的判決(Narrative verdict),載明死亡的情況。此前僅能紀錄下簡短的判決。而從 2004 到 2006 年的三年間,自殺率一路從 9.8、14.1 再上升到 18.5。但文中未有指出兩者具體的關聯性為何,或是此推論的出處為何。

註 2:北愛問題以來,保皇派和共和派的準軍事組織持續進行所謂懲罰性攻擊(punishment attacks),以作為維持治安的一種方式。而這些攻擊的起因,是北愛問題導致的治安混亂、對執法部門的不信任,以及準軍事組織意圖鞏固對鄰近地區的控制。此種手法也延續至今。

註 3:這種攻擊手法在英文中稱作「kneecapping」,以手槍低速射擊膝蓋骨,是過去準軍事組織常用的一種懲罰性攻擊。

註 4:1972 年 1 月初,北愛總理下令禁止集會遊行。同月 30 日,為反對英國政府未審即拘留的政策,北愛爾蘭民權協會在德里舉辦第二次示威遊行,期間英國傘兵隊向手無寸鐵的遊行民眾開槍,造成 14 人死亡、13 人受傷,史稱「流血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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