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兩個核武擁有國的邊界:機槍、焦慮,和舞蹈

作為現今全球少數擁有核武的國家,印度和巴基斯坦自脫離英國殖民後失和至今。然而,每天日落時分,在戎馬倥傯的印巴邊境,這兩個存在分歧的國家會在同一時間——僅隔著那道 70 多年前劃下的界線——各自舉行聲勢浩大的民族主義動員大會


印度-巴基斯坦邊界——早在行動開始前,人群便開始逐漸聚集,來自各行各業、成千上萬的人從兩個不同方向無情地被拉向彼此——孩子們坐在父親肩上,年輕母親歡快地走在一旁,老人家則努力跟上腳步。

前方,擴音機大聲轟鳴。

「各位……準備好了嗎?」

步調更快了。人群流經機槍壕溝,和販賣香味撲鼻新鮮爆米花的男人。但是生意並不好。沒有人想停下腳步、沒有人想要錯過即將發生的任何一秒。

每天傍晚,在瓦加-雅達瑞邊界的跨境道路上,沿著極度軍事化的印巴邊界前線,一種原始而非比尋常的景象便會上演;一種向當今地球上最強大力量之一——民族主義——的致敬。

來自本質上互相敵對的兩國,成千上萬人分別湧入各自蓋在邊界、相隔不過數尺的兩座體育館,就這樣肩並肩地各自舉行超大型集會。兩邊的群眾宛如鏡像——相互吸引、相互餵養——日日聚集,不為橫跨邊界,只為逼視對方。

「巴基斯坦萬歲!」他們在一邊喊道。「印度萬歲!」他們在另一邊叫道。

這些口號實在沒什麼創意,但氣氛非常激情,並多少帶有一絲不祥。

民族主義需要一個敵人、一個他者,而這兩國政府建造了這些實體殿堂來煽動之。

隨著近來印巴關係再度陷入僵局,已經持續數十載的傍晚典禮,也正式變得更為緊繃嚴峻。

當印度邊界衛兵朝分隔兩國的大門前進,而巴基斯坦軍隊同樣朝著大門前進,緊張局勢達到頂峰。群眾們倏忽站了起來。這場儀式的高潮——「跺腳」的時候到了。

在邊界降旗典禮上的巴基斯坦邊境衛兵。(Mustafa Hussain The New York Times)
印度觀眾正在觀看印度與巴基斯坦邊境衛兵的頂尖對決。(Rebecca Conway The New York Times)
典禮儀式上,印度(左)和巴基斯坦(右)邊界衛兵模仿著彼此的姿勢。(Mustafa Hussain The New York Times)

幾乎在同一瞬間,印度和巴基斯坦軍隊打開了各自的大門。雙方最高大、最威風凜凜的士兵闊步向前。他們的踏步聲距離愈來愈近。但就在快要碰上的霎那,動作戛然而止。

雙方距離僅幾步之遙,頂尖對決正式開演,士兵們高高踢起腿,然後猛然踩下,互相模仿著彼此的動作。他們甚至戴著同款式的扇形帽。

這顯然是事先編排過的,但考量到這兩個國家如此討厭、不信任彼此,在其他方面也合不來,這實在讓人一頭霧水。甚至在去年,兩國差點開戰之際,這場典禮表演仍未有中斷。

在瓦加-雅達瑞邊界檢查哨,印度邊境安全部隊(Border Security Force)成員(圖中前景)與身穿黑色制服的巴基斯坦軍隊(後方)同步舉行每日的降旗典禮。(Rebecca Conway The New York-Times)
印度觀眾為了觀看儀式與降旗典禮而齊聚在瓦加-雅達瑞邊界。(Rebecca Conway The New York Times)

長達 70 多年來,印度和巴基斯坦都處於戰爭邊緣(或真的戰爭)的狀態,而他們的敵對,是一次血腥分裂下的產物。

1947 年,英國統治者將印度次大陸分成兩半——以穆斯林為大宗的巴基斯坦,和以印度教徒為主的印度;這一分,也就此導致了大規模的流離失所、腥風血雨和揮之不去的痛苦。

印巴在克什米爾這個爭議之地長年失和,去年 2 月,雙方軍機轟炸彼此的領地,為兩國擁有核武器後首次正面衝突(註 1)。自空襲後,貿易網路停擺至今,兩邊政府則不時出言侮辱對方。甚至連一列來往印巴間的火車「友情速遞」(Friendship Express)也停運了。只有典禮持續進行。

瓦加-雅達瑞邊界降旗典禮的起源要追溯至 1940 年代末,在曾同屬殖民政府軍隊的印度和巴基斯坦軍官們之間,這道邊界首度被劃下(註 2)。雙方決定,每天傍晚他們會在同一時間降下半旗。

顯而易見地,那些軍事禮儀並未完全消失;現在的軍官們說,當他們進行演習時,雙方士兵會隔著大門相互溝通到「分秒不差」,好讓演出能夠精準到位。

「這個舉動背後的意涵是,我理解你、你也理解我。這不是對峙,這是雙方最好的展演,」退休印度邊界軍官 N‧K‧辛格(N.K. Singh)解釋。「而且,」他繼續說道,「這個邊界正逐漸成為一個觀光景點。」隨著人潮持續增長,觀眾也變得益發吵鬧粗暴。他們時常大罵髒話,並用特定手指做出特定手勢。

在印度這頭,人們吼叫狂舞。巡查人群的警衛不得不以肉身阻擋數百名在愛國歌曲下激情不已,以致整個身體都推擠在路障上的年輕女性。

在巴基斯坦那頭,人們則在一名拿著旗子跳來跳去的獨角男人旁(他大概是一名退休的戰爭老兵),恭敬地拍著手。男人們戴著白色頭蓋帽,一些女人則戴上黑色面紗。沒有人跳舞。

「看來他們那邊玩得更開心,」來自拉哈爾的軟體工程師齊尚‧拉傑普特(Zeeshan Rajput)看著 15 公尺外,卻如海市蜃樓般遙不可及的印度女人們時坦言。

巴基斯坦的看台比較小——試想:一個高中體育館,被困在一座萬人體育場的巨大陰影之下——整體氛圍也似乎比較制式化,或許這也是兩國此刻如何看待自身的一種跡象。

此刻的印度,正處於一道民族與民粹主義巨浪的陣痛之中,而這股浪潮,是由總理莫迪(Narendra Modi)領導的民族主義政府所精心策劃的。

莫迪周遊各國,將印度宣揚為一個冉冉升起的超級強權。而在國內,他的政府強行推動偏袒該國主流人口印度教徒的政策。莫迪政府先是撤銷了喀什米爾的自治地位,而喀什米爾是印度唯一以穆斯林人口為主的一州;緊接著去年底通過的新公民法,則是有益於非穆斯林移民。對此,巴基斯坦已盡其所能地大聲抗議。

但巴基斯坦自身難保。該國經濟在試圖維持人民性命下搖搖欲墜。災難接二連三到來。去年底,數十名巴基斯坦人在一輛行駛中的火車上被活活燒死、近千名兒童因一名醫生使用了不乾淨的針頭,而感染了愛滋病毒。

「看看這些人,」印度的機械操作員沙羅伊‧庫瑪‧塞(Saroj Kumar Sethi)指著對面的巴基斯坦人竊笑道。「一副無地自容的樣子。」

從歷史角度看來,印度在創造全國向心力上做得比較好,他們橫跨的空間更大、族群也複雜多了。這一成就的原因之一是聖雄甘地(Mohandas K. Gandhi),他團結起窮中之窮,起義對抗英國殖民並解放印度。

但最近,許多人擔憂印度的團結不如以往堅固了。莫迪的政策疏遠了很多少數民族——特別是穆斯林,更激發了致命的抗爭。

邊界例行的「頂尖對決」和平結束。在我近期一次參訪中,衛兵們握了手。然後國旗下降,大門關閉。表演秀結束了,緊張局勢卻遠未落幕。


去年2月印巴軍機的空中駁火,兩國民間反應卻相去甚遠。在印度,國旗突然遍地開花,而且許多人似乎早就整裝待發,要去支持一場大戰。

但在巴基斯坦,人民非常恐慌。他們儲存罐頭食物、和有助於對抗核輻射影響的碘。核能戰爭占據了他們整個心思。

「去年 2 月的時候,印度人呼籲戰爭,這真的讓我心頭一震。我從來不曾聽聞有任何巴基斯坦人呼籲戰爭。」著有小說《門》的巴基斯坦作家莫欣‧哈米德(Mohsin Hamid)表示。

他說,許多巴基斯坦人在自己國家目睹了如此多的流血事件後,對於民族主義已愈發懷疑。

上個冬天,哈米德帶家人和朋友去看邊界降旗典禮,心想這會是個很有趣的奇觀、全然無害的趣事。但另一頭如此大張旗鼓展現的偏狹、恨意和詆毀,令他寒毛直豎。

「我的孩子們都在想:『這是什麼鬼?』」他說道。「這整件事真的讓我毛骨悚然。」


本文作者傑弗里‧格特爾曼(Jeffrey Gettlemanis)為 2012 年普利茲國際報導獎得主,現為《紐約時報》南亞分社社長,駐點新德里。

Salman Masood 自伊斯蘭馬巴德、Hari Kumar 和 Suhasini Raj 自新德里協助本文採訪報導。


註 1:印度於 1940 年代末就已開始推動核武計畫,並拒絕簽署《核武禁擴條約》,除非所有國家都裁撤自己的核武。巴基斯坦也未簽署條約,且在鄰國印度核試威脅下,於 1970 年代開始發展核武。另外,2019 年 2 月的空襲除了是兩國擁有核武後的首次正面衝突,也是 1971 年印巴戰爭之後,雙方軍機首度飛越停火線。

註 2:1947 年 6 月,英國任命雷德克里夫子爵(Sir Cyril Radcliffe)出任邊界委員會主席。委員會除主席外有四名代表——兩名來自印度國民大會黨、兩名來自穆斯林聯盟黨。但考慮到雙方利益糾紛和敵意,最終決定基本上是由主席做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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