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路

漁船已航入寧靜的印度洋。座標在北緯 1 度,東經 89 度,與台灣時差二小時。赤道頂(註 1) 的清晨氣溫宜人,「鈴——」船艙裡突然傳來一聲刺耳的鈴響,6 點半大廚按鈴叫船員們吃早餐,大夥睡眼惺忪地走到船尾盥洗,有些人就直接坐在船舷邊吹海風吃鹹粥,不過大廚所料理的早餐通常都很簡單,不是粥就是麵,然後再搭配一些肉鬆、醃瓜仔、花生和豆腐乳,若還有半顆鹹蛋就很豐盛了。但只有中國、越南和臺灣船員吃得習慣,其他多數的印尼與菲律賓船員就不大捧場了。

從印度洋東北方橫越南下到南非開普敦港約 9,000 多公里航程,航行天數約二個多禮拜,這段水路雖然很漫長,但大副卻必須充分掌握時間安排工作,因為有許多釣具裝備在進入漁場前要就定位,而這些工作都只能在航行於公海時進行。「鈴——鈴——鈴——」船艙裡傳來急促三聲鈴響,8 點鐘大副準時集合所有船員於甲板上,這段水路的工作事項粗略計有:綁網台、架設網台、架設下水集魚燈、綁鉛錘、綁釣鉤、捲線器裝釣線、魷釣輪盤、傘錨浮球與傘錨繩整理、纜繩整理、冷凍衣著清洗與發放、安裝魷魚燈、清洗全船環境、凍庫出魚作業訓練、繩結訓練、體能訓練(做完上述工作,體能差不多也鍛鍊好了)等等;「總之每天都有做不完的工作給他們做!就看想做還是不想做,不要以為一艘船小小的喔,事情真的多到做不完啦!」大副邊走向甲板邊說。

安裝下水集魚燈只是船上諸多日常工作中的其中一項而已。

站在高處工作時,若不慎跌落就盡量往海面跳

綁網台(註 2)的工作在馬六甲海峽已全數完成,今天大副要所有船員開始架設網台,全船有 100 座網台,分別安裝在左右兩側船舷並向外延伸。這是風險很高的工作之一,一來因為網台很重,需五、六位船員一起合力拉,稍有不慎極易壓傷手,二來網台安裝在船舷邊緣,安裝時若沒站穩就會摔落大海,再加上若想早點休息,就得迅速安裝完成,因此也更容易受傷。大副特別交代,站在高處工作時,若不慎跌落就盡量往海面跳,不然如果摔在甲板上造成骨折就麻煩了。架設網台都由資深船員主導,他們會協助拉和綁,並且敢站在危險的邊緣完成安裝。新手船員就是負責扛笨重的網架,邊看邊學習。雖然網台都已用綿密的尼龍網包覆,但走在上面猶如空中步道般刺激,腳下就是洶湧的浪花,船正航行中所以隨時都要抓好身邊的繩索以免搖晃失足落海,不過資深船員嫻熟到可在上面走跳綁繩指揮叫罵:「快點、快點、達力達力(註 3)!快一點啦!」。不過這些工作在新船員眼中,真的是震撼教育,在沒有安全防護措施下,站在與大海落差約兩層樓高的船緣邊綁網台,唯一保護自己的裝備就是身手矯健的平衡感及臂力,但是因為大多是外籍移工,其中許多新人沒受過正規的船員訓練,面對這些危險的工作也只能唯命是從。「有些船員就這樣『失蹤』了,因為大家都在忙,你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摔下去的。等工作到一段落大副集合時,才曉得有船員不見了。」已有近十年跑船經驗的中國船員說。

每天風平浪靜的還會吐到抽筋,後面日子怎麼過?

上午順利架設完 100 座網台後,下午要將網台之間約 50 公分寬的縫隙補起來。這工作主要交由新手船員完成,越南船員阿東和阿松在剛踏上網台時還有點緊張,全身僵硬地趴著工作,不過很快就適應了,因為有太多需要縫補的縫隙,慢慢來就沒得休息了。而這工作對那些會暈船的新手船員來說,就像一場永無止境般的噩夢。「如果暈船就可以不用做,那請他們來船上幹嘛呢?」大副頗嚴厲地說。暈船船員挨著船邊往大海嘔吐,休息片刻後又百般無奈地爬上網台。「動作慢一點沒關係,但還是要認真工作,這樣暈船會比較快減緩。」一些老船員以過來人經驗說道。

關於暈船,通常在船上待一週後就會逐漸適應。但偶爾還是會有完全難以適應海上生活的船員。印尼新手柏堤從新加坡上船後,幾乎每餐飯後都到船邊餵魚,後來僅靠泡麵餅乾充飢。在印度洋航行第六天的早晨,他工作到一半感到身體不適,走到船尾嘔吐後全身抽蓄倒地,所幸及時被船員看到,趕緊扶他到陰涼處休息。大副對他發完牢騷後請船員拿飲料餅乾給他補充熱量,有三位資深船員特地幫他做手腳按摩減緩抽筋的疼痛。「你問他有沒有吸毒?」大副請老船員翻譯。「有,有吸一點點。」老船員回說。「我就知道一定有吸,不然不會暈得這麼嚴重,從新加坡到這邊也一個多禮拜了,每天風平浪靜的還會吐到抽筋,後面日子怎麼過?」大副讓他身體緩和後進房休息,並囑咐老船員三餐盯著柏堤吃飯。接下來會有長達一年的勒戒期,在茫茫大海上是完全沒機會取得藥物的。

資深船員為嚴重暈船嘔吐的新人按摩手腳,減緩抽筋的疼痛。

如果有水鳥停在船上,或是看到海豚,通常壞天氣就要來了

平常在漁船上,若沒什麼事,攝影師以博和我最常待在船頭或船尾尋找其他的生物,偶爾看到孤鳥從海面飛過就會感到無比欣慰,若見到海豚成群躍湧於船頭更會大聲歡呼。在船長和大副及老船員眼中,這兩人是徹底的無聊。「喂,現在船頭燈桿上面停著一隻大水鳥,你們要不要來拍?」中國船員小不點跑來跟我們提醒。有隻鰹鳥正停在燈桿上梳理羽翼,一待就從中午待到半夜,日落前又飛來三隻,看似同一個鰹鳥家族。「跑水路時,如果有水鳥停在船上,或是看到海豚,通常壞天氣就要來了……」大副皺著眉頭說。昨天上午在船頭拍到成群的瓶鼻海豚,今天拍到鰹鳥停泊,晚上聽船長說前面有一個低氣壓,再過兩、三天可能就會遇上了。

接二連三出現的鰹鳥在老練的大副眼裡是壞天氣的預兆。

漁船通過赤道,天氣相當炎熱,大副開始請船員們綁鉛錘和釣線,在鐵殻船的下甲板工作很不是滋味,再加上風浪因低氣壓影響逐漸增大,許多船員綁沒多久就開始嘔吐。50 多位船員打赤膊汗流浹背在只開一扇艙門的下甲板綁著腳邊數千個鉛錘,這景象不禁令人聯想到 19 世紀末的奴隸船,然而在 21 世紀的今天,在這迢迢水路上,有 5、6 千名外籍漁工正在為台灣漁業亮眼的成績捆綁釣具。

在船上,夜裡時常會聽到許多關於昔日開普敦港燈紅酒綠的逍遙故事

漁船於印度洋航行第十天,在模里西斯和留尼旺外海遇到來自馬達加斯加的強烈颱風,漁船以最緩慢的速度前進,幾乎是停滯在風浪中,由於風雨交加船身前後左右擺盪根本無法作業,船長交待停工數日。在漁船上放颱風假完全不輕鬆,因為船身的晃動令人很難休息,幾位新船員才剛適應的暈船症狀又全被搖晃出來了。每間寢室都有三、四位滿臉倦容的新手臥躺在床,但老船員就自在許多,聽音樂下棋、抽菸聊天、煮泡麵配點心,偶爾大副有臨時差事交辦,處理完又繼續放假。漁船就在模里西斯外海顛簸了三天三夜,彷彿在遊樂場的海盜船上睡了幾晚,只是除了前後擺盪,還多裝了左右搖擺的設定。

颱風過境後,漁船也將航行過馬達加斯加,印度洋的水路也就接近尾聲了,船長的海圖上已經可以見到非洲大陸,漁船一路朝西南航行,船尾看日出,船頭看夕陽,再過一週後,漁船就會抵達台灣曾經最重要的補給站——南非開普敦港。在船上,夜裡時常會聽到許多關於昔日開普敦港燈紅酒綠的逍遙故事。

剛工作完的外籍船員在燠熱的下甲板合影。
漫漫水路的風景雖然千篇一律,但隨緯度變化航程仍精彩豐富。

魷釣船從北半球副熱帶航行過熱帶地區,最終將停泊在南半球高緯度的溫帶地區作業。這條漫漫水路上舷窗外的風景雖然千篇一律都是茫茫大海,但隨著地球緯度的變化,這趟枯燥航程仍算精采豐富。每日的晚餐後,許多船員會來房裡用手機備份我們所拍的照片,因為他們白天無暇拍照,而這趟水路的影像紀錄,之於他們及家人都是一件極為重要的事情,或許這也是邱船長願意讓我登船記錄的原因吧。


註 1:赤道頂:指赤道以北,赤道腳指赤道以南,此為台灣船員口語說法。
註 2:綁網台:指用尼龍網來包覆網台,漁場魷釣作業時盛接上鉤魷魚用。
註 3:達力:印尼文 tarik,「拉」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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