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遇見,一間全球在地化的書店

Planets Encounter 一個人的小宇宙

專欄作家_李明璁

十幾年前我就讀博士班時,開始被「全球在地化」的概念與案例所吸引。這個複合字一方面意指全球化(globalization)的高空概念,必須降落實踐於「在地化」(localization)。換言之,這不是一組對反的理論,而是在實際操作上必然會一體兩面的狀態,比如說,即便是麥當勞看似世界一體通行,人類學家卻發現在東亞各地麥當勞有著不同的面貌與意義。

另一方面,如同創作《返校》遊戲的靈魂人物姚舜庭,最初發下的豪語:「愈在地,愈國際」,多年前我也曾評論閃靈樂團:「沒有本土化的史觀,就沒有全球化的閃靈」,所有在地化的深耕努力,都有可能在這個全球化的年代,製造出充滿辨識度的、獨一無二的內容,並據此躍上國際舞台。

那些唱衰「本土題材難出國門」的人,無法理解回溯歷史的能量多麼巨大,所有跨越疆域、穿透人心的生命力都可能由此孕生。從文學、藝術、音樂、電影、遊戲乃至動漫,台灣文創的未來不能只依賴中國龐大的資金市場,關鍵更在於:能否誠懇動人地訴說土地與文化的故事,並以創新科技形式重新闡揚歷史人文內容。

位於台中,在閉店二十多年後重建開幕的中央書局——一間穿越台灣百年文化光景、啟蒙無數閱讀群眾的書店,雖沒有誠品或金石堂的龐大通路,也不像近年風光擁有媒體關注的青鳥書店,但其足夠豐厚的歷史影響,卻遠超過大多數地方性書店的能量,自日治以降培育出無數文學藝術等各領域人才。

中央書局提供

最特別的是,中央書局在近一世紀前設立之初,竟然是以如同今日「群眾募資」方式,由當時台灣文化協會裡懷抱啟蒙理想的有志之士,共同出錢經營。這些股東的背景各異,左派右派、老派洋派,齊聚一堂。光憑此點,百年前的這家書店,就已不只彰顯「在地本土性」,更領先地站在「全球現代性」的前沿。

尤有甚者,中央書局還有一個特色,完全穿越時空呼應了今日商法——書店必須多角經營、創造體驗。中央書局不僅對於串聯政治與社會運動有諸多具體影響,它在日常文化底蘊的薰陶角色,對於跨世代「文青」始終具有強烈的認同召喚。回溯當時許多文人手稿,不難發現半個多世紀以後才誕生的誠品書店、及其經典文案「在書與非書之間,我們閱讀」,其實早就曾在中央書局被實踐過。

這裡不只是賣書賣雜誌、甚至出版刊物的地方,更是人與人(比如各類講座或藝文展演)、人與書和種種「非書」(比如文具、畫材、樂器、服飾、甚至運動用品等)相遇的場所。況且,這個場所的建築空間,也有著如倫敦 Daunt Books 的氣派典雅,因此吸引全台各地的藝文愛好者來此朝聖。當年無法打卡按讚,他們全都把對一間「不只是書店的書店」之愛,寫進了日記或書信,成了後世重要史料。

前陣子某個傍晚,當我走進彷彿長期冬眠後重新甦醒的中央書局,在準備閉店打烊的前刻,遇到了兩位從英國和日本來的背包客,他們也是剛剛才在選書區偶遇攀談的。當斜陽暖暖鋪展於書架與書桌之間,大片玻璃窗外是台中老城區遙想昔日風華的街景,他們說這裡好美、真想讀懂那些陳列的中文書,我有一種身為台灣人的驕傲,儘管自己是如此眷戀英日兩國的書店風景。

那一刻我清楚意識到,在書店裡的時間,其實是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的,它的過去記憶和未來想像是緊緊黏在一塊的。即使在網路購書極其便捷、數位瀏覽大量取代紙本閱讀的年代,書店始終仍是人類最具永恆感的場所之一。它既屬於日常的平凡(ordinary),卻又無止境地提供各種超越的不凡(extraordinary)想像。

我總覺得,一間有著豐厚歷史性與強烈地方感的書店,肯定是社會學者來到一座城市時最佳的田野調查地(與之輝映的則是傳統菜市場)。浸泡在都會工作與生活的人,他們的喜怒哀愁、焦慮和不安、理想和慾望、好奇和偏見、以及各種固執或妥協,全都展示在各類型書、乃至於「相關非書物件」所共構的龐大景觀中。

但願重新出發、多角經營的中央書局,仍可記起它風華優雅的榮光。它不必要完全復刻自己的昔日姿態,也無需強求非得滿足硬派讀書人的懷古想望。在數位時代的洪流裡,太多關於書店生死求變、美麗與哀傷的故事仍在流傳,中央書局應該還有機會,重新成為一個文化「全球在地化」的重要節點,只要朝向對的航道。

但願這股全球在地化的原力,與地球各方、所有一生懸命仍在努力經營的書店們同在,而五湖四海的閱讀愛好者,仍會形成一個跨越時空界線的巨大想像共同體,支撐著一切美好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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