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科外數千里: 普丁如何打造他的俄國心臟地帶

他或許在西方飽受仇視,但總統普丁對這座絕望垂死的古老鐵鏽帶小鎮來說,是天上掉下來的禮物


不計其數的記者正在美國心臟地帶到處搜查,想找出他們在美國總統大選前的種種事件裡頭到底錯失了哪些跡象。有超過二十年的時間,我也在俄國做同樣的事,設法理解蘇聯解體以後的政治餘震。作為一名從 1970 年代起就斷斷續續進出俄國的記者,我確信莫斯科並不能代表俄羅斯。

1993 年,即使葉爾欽(Boris Yeltsin)政府得到西方的盛讚、支持和樂觀預期,我在俄國首都以外的旅行讓我明白,後蘇聯的俄國心臟地帶比眾人以為的要脆弱許多。我拿出地圖,挑出一塊區域,直到 2015 年之前在該地待上許多時間。而拜 Skype 所賜,我仍能和當地保持聯繫。在莫斯科以東數千英里之外,車里雅賓斯克(Chelyabinsk)是個嚴酷、污染嚴重的工業地帶,差不多有比利時的大小,人口 3 百萬人。在首都之外,這就是全國各地典型的景象。這裡不像莫斯科那樣車水馬龍,又吸著錢潮湧入,車里雅賓斯克——依賴鋼鐵、礦業和過時的軍工廠——從過去和如今都在為生存奮力掙扎。

1993 年以前這裡都是封閉區域,當車里雅賓斯克總算對外國人開放時,很快便依賴起自由市場,它卻對自由市場一無所悉。這裡曾經有稱之為「民主改革」的希望星火,似乎能帶著大家前往西方式的榮景與「自由」,然而這裡的環境卻很絕望:礦工和工廠工人沒有薪水;醫生仰賴西方物資援助,拚命搶著 X 光影像板和藥物。當地居民紛紛投向新奇的玩意,像是和西方傳教士見面,好奇對方的信仰和想法。俄國東正教像是凍結在過去的時光,教會只顧著在教堂拱頂鍍金。

1983 年車里雅賓斯克州馬格尼托哥爾斯克(Magnitogorsk)的鋼鐵廠一景。(Boris Klipinitser / TASS / Getty Images)

西方資助的非政府組織陸續進場,鼓吹人權、環境和社會計畫。但大多時候人們還是非常迷惘。

他們正丟掉飯碗,腐敗的工廠上司、官僚和以往蘇聯的官員們彼此姑息,以私有化之名偷竊、販賣和拆解生產設施,而這種種行徑又受到西方支持的葉爾欽政府庇蔭。當我影射俄國人在偷東西時,有位工程師回答道:「你們(西方人)教我們怎麼做的,我們可是好學生。」

婚姻破裂比比皆是,因為男人沒法承受失業帶來的恥辱,他們沈湎酒精、臥坐沙發。孩子則送給外國人領養,隨著時間過去,這也成了國族恥辱。在 1996 年俄國投票迎回共產黨執政。鮑里斯.葉爾欽卻在美國撐腰下竊回選舉的勝利,暫時順利安插了他自己的官僚人員。到了 1998 年時,俄國倒債,情勢每況愈下;這裡的人們再次失去了他們微薄的積蓄,寡頭們又變得更富有,而就俄國人所聽所聞,更多條件均是由西方促成,以某些角度說來傳聞所言不虛。

我觀察車里雅賓斯克,也看著這裡的人們追尋他們的身份認同——一個能為他們帶來驕傲的俄國認同。弗拉德米爾.普丁(Vladimir Putin)在 2000 年出人意料地竄起掌權,對許多人來說都是天上掉下來的禮物。他和漸漸老邁的葉爾欽成了鮮明對比,葉爾欽以醉漢的姿態讓心臟地帶的人們蒙羞,普丁卻是清醒又年輕的領袖人物,不論多殘暴,他還是順利弭平車臣叛亂,這是個重建人民對軍隊和維安部門信任的起步。他怎麼做了這些事情無人置疑。猖獗的犯罪重回控制之下。而藉石油、天然氣和原物料價格高漲,普丁得以改善社會福利。人們再度能取得貸款和抵押貸款。一股小小的中產階級力量抬頭了。

( NATALIA KOLESNIKOVA/AFP/Getty Images)

貪污依然橫行,而且實際上還惡化了,但這可說是有失有得。車里雅賓斯克的人們抱怨連連,但他們漸漸享受起購買權力的滋味。在莫斯科得見已久的小型商家、咖啡廳和餐廳,在車里雅賓斯克過去是找不到的,不過這些店家總算逐一亮相了。有些人甚至參加了便宜的國外旅遊套裝行程。就在一座依然屹立不搖的列寧雕像身旁,鎮中心鋪起一條優雅的行人專用的大道,堪比莫斯科那條鼎鼎大名的阿爾巴特步行街(Arbat),在那裡提供卡布奇諾與壽司的餐廳與商業大街最高檔的店家櫛比鱗次。人們逛了好幾趟 Ikea 買了新傢俱妝點新興的郊區住宅,這些新的公寓街區總算能解決家戶過度擁擠的氾濫問題。

人們再次自覺俄國或許又能大國崛起——而且即便他們嚮往西方物質的慾望濃烈,他們對西方的憎恨也更加深刻。人們已經厭倦自我貶低,更討厭全世界合聲唱衰俄國,在車里雅賓斯克,越來越多人配戴東正教的十字架。他們對西方的財政干預希望幻滅。雖然北約從沒承諾過不會擴張,但他們卻曾保證不會欺負跛腳的俄國。

隨著北約東擴到俄國邊境,美國顯得對俄國在全球的顧慮不屑一顧,普丁聰明地玩弄起潰爛的傷口,大談復甦的國族身分與驕傲。莫斯科 2010 年到 2011 年在政治要地的反貪腐大遊行——西方媒體對此廣泛報導——並未在俄國其他省分遍地開花。普丁就算犯了許多錯,大多數人還是視他為俄國救主。

沒錯,的確有些人反抗普丁漸長的控制,然而反對陣營——還不成氣候、困惑又彼此傾軋——輕易便受破壞。我的記者朋友深感絕望,因為他們敢於挑戰普丁的自由又萎縮了。在地商家絕不會在任何不支持普丁的媒體上買廣告,免得他的稅務警察找上門來。貪污蔓延,幾乎無處不在,所有人都遭到玷汙,所有人都在恐懼。

不過那是俄國自己的事。當希拉蕊.柯林頓(Hillary Clinton)將普丁比作希特勒(Adolf Hitler)時,只是適得其反地激發普丁的民心支持。人們聽的大多是他國的各種醜事,他們也痛恨外來的批評。

我有一次以普丁擴張的警察國家與顯然貪腐來挑戰一位朋友的觀點,而他說:「火勢竄起時,你不會過問來救火的是誰。」就此語畢。

普丁併吞古代俄國領土克里米亞之舉獲得一面倒的掌聲,就連反對陣營中許多人都是如此。幾年過去,我不斷問著車里雅賓斯克的故交們——從老師、建築工到清潔工在內的每個人——普丁不能逾越的「紅線」到底在哪。有些人說是網路控制。普丁在這件事上的表現不錯,有時打壓有時鬆綁,不過大多時候網站都開放得足以讓大多數人接受。人權分子的聲音遭嚴重打壓,被貼上「外國間諜」的標籤,他們從西方來的資金也遭政府切斷,但對此也未見公開抗議。那麼經濟走下坡、俄國仰賴不斷下探的石油和天然氣價格以及那些經濟制裁呢?政府能容忍地方抗爭宣洩水電價調漲的不滿,但這也沒讓大眾群起反對普丁,許多人依然深信,考量到西方試圖孤立俄國,這個國家必須自給自足——而當前雖然艱苦了點,長久下來日子還是會變好。

國界仍舊敞開,所以不喜歡這些事情的人大可出走。頑固、強悍的記者們全沒機會找到工作,只能到其他地方尋求庇護。其他領域裡出類拔萃的人們有了海外的機會,也紛紛用雙腳投票出國。我在車里雅賓斯克認識的一些人為了在不確定的未來中自保,千里迢迢跑到邁阿密生小孩。就現況而言,普丁至少保有驚人的支持率,或者那些沒有離去的人們的緘默。

在 1990 年代不論曾有過什麼機會重新規劃北約在內的冷戰架構體系,那都已經過去了,正在復甦又桀驁不馴的俄國如今認定自己敵人環伺——而美國也視俄國為敵人,就算唐納德.川普(Donald Trump)不這樣認為,國會裡頭許多人也會這樣想。川普拙劣又消息走漏的種種手段引發逆火反彈。而過去受傷的俄國人曾掛在嘴上說的——讓俄羅斯再次偉大——現在由困惑的美國人所覆述。這便是悲劇之定義的真實體現。

Previous ArticleNext Artic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