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顛父人生》:長大這件事

「你這樣還算是個人嗎?」

父親對女兒說出重話,他已經隨著她上班、下班相處數天,總像個局外人似的晾在一旁。女兒似乎是沒聽清楚,又或許只當那是不耐煩的氣話,補償般地問他要去吃點什麼,或是還要到哪個觀光景點走走。

退休教師溫弗瑞是個處世幽默的人,並老愛用玩笑打破禮貌的隔閡。他在一次家庭聚會時發現女兒伊內絲屢屢分心於電話聯絡,便不請自來地拜訪在羅馬尼亞的女兒。始終無法從工作中抽身的伊內絲帶著父親出席飯局,沒想到父親的幽默卻使她難堪不已,陷入了兩難。好不容易送走扞格不入的父親,他卻化身外交名流東尼‧厄德曼 (Toni Erdmann),戴著誇張的暴牙牙套,說著一口德式破英語,出沒在女兒積極經營的社交場合,逗笑嚴肅的眾人。

關鍵字:長大

東尼‧厄德曼原是導演瑪倫‧艾德(Maren Ade)發想自其父親的故事,在她訪談一連串職場女性後,便決定將更多篇幅放在女兒的角色,並以她的工作串接起更為複雜的格局。

故事安排我們先跟著父親的觀點拜訪事業有成的女兒,在她的上流宴會聽她巴結卻換來客戶的冷言冷語;陪同參與她的高級休閒卻旁觀她對人的苛求與計較,並用父親幽默的樸質,來檢視女兒與樸質的距離。但她的工作卻另外拉出一條參訪煉油廠的插曲,並轉為女兒的觀點;父親被女兒安排成為併購的主事主管,他出於好奇卻導致工人被開除的無知。

瑪倫用戲劇的輕鬆帶過兩人最終失去對話的絕望 ,父親慫恿女兒在旁人面前合作歌曲〈The Greatest Love of All〉,讓她字字唱出希望女兒快樂的心聲,卻又無地自容地轉身離開。父親無法參與女兒長大的彆扭,女兒也無法回歸與父親同樂的樣貌,兩人在這長大的路程,都走離了為彼此定位的座標。

關鍵字:Peinlich 

德語中的 Peinlich ,大多意指因文化或是語言的無知而貽笑大方的處境,這也是大多喜劇的原型,從無知的擾亂衍生趣味的張力,然後更擴大推翻那全然的已知,省思那些我們理所當然的事物。然而瑪倫‧艾德的故事卻不打算劃清絕對的無知與已知,讓這對 68 世代教師與全球化職場女性,在雙方都知情的前提下放任 Peinlich 發展。父親假裝的無知與旁人的無知形成共謀,在女兒的周圍上演荒唐的鬧劇;女兒則旁觀這無知的發展,讓父親步步接近她這荒謬世界的面貌,希望他知難而退。

最後瑪倫巧妙地將這荒唐的爆點設定在一個生日派對解放。一段伊內絲穿上套裝卻遭遇層層阻礙的長鏡頭道盡她的掙扎與決定,她索性脫下衣物,裸身面對盛裝的客人,Penlich 的對象轉為那些正常的上司與同事,他們陸續敲門,猶疑著是否依照女主人的派對要求脫下衣物,並反映出令人莞爾的翻臉與服從;正當她一手毀壞這個她一直遵守的秩序時,父親卻穿著保加利亞的儀式服裝 Kukeri 闖入,父女成了這個 Penlich 派對中的唯二的「正差」,將他們各自的玩笑轉化成親情的對話,父親藉由形象的去除(遮去可辨五官),重回傷痕累累的女兒身邊,表達他衷心不變的關懷;女兒則藉脫衣的玩笑,走向誠實的孤獨。

關鍵字:缺席

瑪倫.艾德這一世代的德國導演,相較於專注於歷史與社會傷痕的柏林學院世代,面對的是全球化時局,若是草率地將現象劃分出關懷與批判,便容易流於矯情與說教,因此她們就從最為直接的動機出發,取樣自身個人親密的經驗,極盡可能地將一段段時空的完整保留在直敘的故事裡;然而過去與未來在艾德的直敘影像裡並未出現,卻頻頻向視框內的人物招手,在父女的一舉一動中提醒兩人如何在彼此生命中缺席,使觀眾置身更為全知的理解。

電影最後,父親要拿著相機紀錄父女重聚的當下,女兒在過長的等待回望鏡頭,時間如風簌簌滲透著滋味。

Previous ArticleNext Artic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