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像「如果」及其代價 ——《翻頁人生》

《翻頁人生》
辛西亞‧史旺森
皇冠出版,NTD $399,平裝 / 384 頁

歌手戴佩妮在演唱會上將麥克風遞給歌迷接著唱,歌迷卻唱得荒腔走板,令台上的戴佩妮也忍不住笑意——這則一時之間爆紅的影片,網友或因其中引人發噱的荒誕而瘋狂轉貼,我在觀看時卻感到某種隱喻。唱的那首歌是〈怎樣〉,副歌首句歌詞是貫穿全曲的動機:「如果我們現在還在一起會是怎樣」;但比起「怎樣」,更核心的探問事實上是「如果」。

如果。那是出於不滿、出於懊悔、出於牽掛,或出於任何想要短暫否定眼前現實的欲望,而去想像當初欲做而未做的選擇。那是以缺憾來驅動的虛構,人皆有之的常情;可是那則影片的隱喻是,我們對「如果」的想像總是過於完美理想,也太常沉溺在裡面而不自拔,以至於,當想像稍有差池、顯露出其中隱藏的荒謬,我們就更容易感受其中的不堪,有更大的失望。

這也是說,想像「如果」,是件簡單也不簡單的事;能做到,卻不一定做得好。

而《翻頁人生》卻選擇正面迎擊,是一部以想像「如果」為主題的小說。女主角有兩個身分,在「現實」裡她是名叫凱蒂的職業婦女,經營書店,鎮日過著平淡的單身生活,只有遠遊的父母、書店的合夥人傅麗妲和一條黃色虎斑貓亞斯藍為伴,但仍不免寂寞;然而,在「夢境」裡,她則改名凱瑟琳,與理想情人拉爾斯結婚,辭去工作,育養子女,生活幸福亮麗。「現實」與「夢境」的迥然,只差在當初一個舉動,做或不做,各滑入完全不同的未來。於是「夢境」成為凱蒂的「如果」想像。想像是如此美好,好到讓人不敢置信,因此,當它開始露出破綻,便格外令人不安。

小說刻意將背景設定於 1960 年代,頗有懷舊之意,也有其他意義,尤其是突顯了網路、通訊科技的進展造成的劇變。在當代,我們很容易標定自己所處的時空,隨手都能搜索到時間、空間、與他人聯繫,卻也因此讓時空只是平板的時空、只是幾組明晰的數字;但在小說裡,女主角跳躍於「夢境」與「現實」之間,則是靠各種細微的現實,諸如報紙上的新聞、收音機裡熱門的曲子、書店內即將發售的書,或者靠季節與光影的變化、家屋的外觀與顏色、衣著的樣式與搭配等等,來辨識現在何時、我在哪裡、這是誰。是感官與記憶構築了時空,世界遂更飽滿,充滿活生生的人的氣味。


至於故事,則採「夢境」與「現實」雙線交互進展,前者美好,後者殘缺,卻也是在這樣的彼此對照之下,殘缺映襯出了美好的代價。這是極容易忽略的真理:當我們想像著「當初如果怎樣就好了」的時候,總是不會顧及,如果當初真的怎樣了,那麼可能就不會再擁有當下這個現在。這很弔詭,我們確實是出於想要否定眼前現實的衝動而去設想過去和未來,但我們真的會願意付出現在的一切作為代價,去讓想像成真嗎?小說裡有一句話說得貼切:「妳要想清楚,凱蒂,妳到底要什麼?我是提醒妳——妳不能全部都要」。

不能全部都要。記住這個過於顯而易見以至於經常被遺忘的前提,才會發現真正的課題,是如何取,如何捨,還要學會捨得。想像「如果」最深刻的教訓便在這裡,一如凱蒂/凱瑟琳的體悟:「世上沒有所謂十全十美的人生。這個世界沒有,那個世界也沒有。」有趣的是,小說並不只是如此單純直白地揭露教訓,還有意想不到的故事翻轉,在寫實的基礎上,讓夢境成為現實、現實轉為夢境。不過箇中巧妙,最好留待讀者自行閱讀體會,此處暫且按下不表。

而換個角度,從性別切入,則整個故事也能帶來另一層反省:為什麼女性的社會角色經常只能在/必須在單身職業婦女與已婚家庭主婦兩者之間選擇呢?為什麼女性選擇事業、選擇成就自身,得要以孤獨為代價呢?或者,選擇了家庭的女性,也面臨著當個稱職母親的責任重擔,因而平添壓力。女主角凱蒂/凱瑟琳在不同的世界裡,就必須稱職地「扮演」好這些被賦予的不同角色,以滿足外界期許;而即便如今情況已有所改善,卻不意味著女性的困境已全然解決。

於是,《翻頁人生》實際上講述了許多層次的故事。那乍見是關於「如果」的想像,但內裡卻蘊含線索,指出總是女性才被迫經常去想像「如果」,只因女性比男性更加地「不能全部都要」、更加容易面臨二擇一的窘境。好在,在見識了許多失落以後,小說依舊有著還算令人開心的結局,且至少,一如書中某個段落所述:這個故事至少讓人思考「『它會讓你暫時停下來,想一想你現在的生活。』我說,『以及這些年來你所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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