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氓、暴君和政治化妝師:一間公關公司的垮台

種族經濟不平等是南非的當務之急,但相關討論卻因為一場自私自利的公關操作而進退失據


英國‧倫敦——如果能替英國最狂妄的公關公司貝爾‧帕廷格(Bell Pottinger)開棺驗屍,死因或許會以一項「急性羞恥」總結。

說來諷刺,因為貝爾‧帕廷格在過去總是目中無人、毫無羞恥心可言。該公司在英國政治公關圈子的上游打滾三十多年,一向致力於洗白獨夫(白俄羅斯的亞歷山大‧盧卡申科(Alexander Lukashenko))、專制政權(試舉巴林與埃及)與被控犯下滔天大罪的社會名流(遭謀殺罪起訴的奧運短跑選手奧斯卡‧皮斯托瑞斯(Oscar Pistorius))。

但在 2016 年初,貝爾‧帕廷格簽下了一個日後讓公司含辱而終的客戶。公司為古普塔兄弟服務,兄弟三人在南非打造出市值數十億美元的蔓生企業帝國。艾傑(Ajay Gupta)、東尼(Tony)與艾圖(Atul)恃著他們與總統雅各‧朱瑪(Jacob G. Zuma)的交情賺進豪富。他們恣意欺壓官員、曲解法規,以鞏固多項合約,包括軍火、礦業與鐵路。他們能夠挑選政治人物出任部長級職務。古普塔兄弟和朱瑪形影不離,評論家甚至稱南非政府為「古普塔政權」。

古普塔兄弟的權勢和他們的控股公司橡灣投資(Oakbay Investments)樹大招風,這家兄弟便希望公關遊戲能玩得像閃光彈一樣——讓公眾忘記他們家兄弟,轉而關注三兄弟的敵人。

於是三兄弟延攬貝爾‧帕廷格,剛開始公司得到一份看似十足善良無害的任務:協助貧困黑人的草根政治運動。

翌年,貝爾‧帕廷格捲入全國風暴。電視報導、社論和群眾集會均可聞該公司遭控以推特機器人、仇恨網站與仇恨言論等鬼祟活動挑撥種族問題。所有公關企劃都操弄非常惡毒的敘事,也就是,南非白人強占資源與財富,剝奪黑人的教育與工作機會。其中一組煽動文案廣為流傳:「白人壟斷資本」(white monopoly capital)。

貝爾‧帕廷格垮台是一則爾虞我詐的企業故事,彷彿電視劇《紙牌屋》搬到公關公司中上演。在古普塔兄弟帶來的大災難期間,公司董事會上演惡鬥,公司的共同創辦人提姆‧貝爾(Tim Bell)槓上經營公司數年直至倒閉的詹姆斯‧韓德森(James Henderson)。他們的鬥爭圍繞著商業行號的萬年問題,即錢與權。

貝爾‧帕廷格的共同創辦人提姆‧貝爾。(Joao Silva / The New York Times)

這個故事也能一窺南非政治飽受煎熬的內幕。涉及古普塔貪污的指控在數年間浮上檯面,官員與媒體紛紛講起這戶曾經無人聞問的人家是如何洗劫南非的政府與社會。朱瑪自此滾進三兄弟的調查案,眾人抨擊朱瑪放任三兄弟綁架整個政府,而這全程都值得收錄在社會科學教科書中,當作俘獲國家(state capture)(註)的範例。南非經濟弊病叢生,朱瑪所屬的政黨也傳出要求朱瑪下台的呼聲。

醜聞席捲全國。朱瑪是非洲國民議會黨的黨員,該黨是尼爾森‧曼德拉(Nelson Mandela)所屬政黨、亦是後種族隔離時代各界共尊的執政黨。朱瑪和古普塔兄弟的聯盟、他們利用種族敵意為所欲為的行徑在在表明,非洲國民議會自 1994 年贏得首任選舉以來,已經離黨的初衷迷途很遠、很遠。

雖然貝爾‧帕廷格是整場風暴中唯一陣亡的公司,因古普塔兄弟而蒙羞的公司卻也為數不少。有一撮跨國集團目前正遭受南非官員調查,包括下述三間公司的南非部門:麥肯錫、安侯建業和軟體龍頭 SAP。

古普塔兄弟留下的爛攤子裡,禍害最深的是他們重創經濟改革的正當訴求。南非有太多黑人困在貧窮的泥淖,黑人貧窮問題是當務之急,但相關討論卻因為一場惡名昭彰、自私自利的公關操作而進退失據。

通勤客在南非索維托的蕾雅‧韋拉車站(Rea Vaya station)等待公車。(Andrew Testa / The New York Times)

公關攻勢期間,種族間的緊張氣氛加壓至種族隔離結束以來新高。「白人壟斷資本」這個詞以往只會在左翼學術圈子流傳,一下子之間不想聽還躲不掉。親善古普塔兄弟的政治團體揚言,內戰在即。

貝爾‧帕廷格的角色曝光時,示威人潮在南非和倫敦的辦公室集會抗議,隨後,英國的同業公會公關暨傳播協會(Public Relations and Communications Association)調查案情,開除貝爾‧帕廷格的會籍。

「我在公關暨傳播協會任職期間,從沒見過更惡劣的行徑,沒見過同樣下流的勾當。」公會總裁法蘭西斯‧英罕(Francis Ingham)在訪談中說道。「這樣的行為全然是恐怖的新境地。貝爾‧帕廷格或許害南非的種族關係倒退了十年。」

該公司遭到公會除名後的數日內,客戶紛紛出逃。9 月底,250 名員工全部遣散,貝爾‧帕廷格玩完了。

貝爾‧帕廷格的倫敦總部。(Andrew Testa / The New York Times)

獨一無二的客戶名單

倫敦目前有成群公關公司為外國政府服務,借用《倫敦標準晚報》在數年前寫道的,識者憂心倫敦或成「助人沽名釣譽的全球首都」。而貝爾‧帕廷格更奠下這門賺錢產業的做事方法。

這一切大抵是提姆‧貝爾的心血結晶,他靠著輔佐瑪格麗特‧柴契爾(Margaret Thatcher)贏得三場選戰的功勞掙得名聲和爵位。他先用「工黨沒用啦」的廣告闖出名號,協助保守黨在1979年大選拿下英國國會。其實,是他的同事想出這套口號,而他說服柴契爾推派口號上場。

「很多次會談裡,她吼我、跟我説我是白癡。」他回憶道。「我只能堅守立場,並說:『我知道我在做什麼。』」

現年 77 歲的貝爾彷彿就是從伊夫林‧沃(Evelyn Waugh)筆下踏出來的小說人物,行頭備齊,只差一件無尾禮服。他頭髮灰白、配戴一副散發睿智光環的黑色眼睛,他講話有種鮮活的肆無忌憚與逢迎式的直率,這種調調總會讓對他的客戶名單不敢苟同的異音顯得不諳世事又天真。

「道德交給牧師處理就好。」他在近期訪談冷面嘲諷道,同時忙著吞雲吐霧。「公關公司的人不管啦。」

有共同創辦人皮爾斯‧帕廷格(Piers Pottinger)和他一起打天下,貝爾才得以想出他們所謂的精神標語「哪裡都去,什麼都幹」。從兩人在 1980 年代中期共事開始,貝爾接過許多政治領袖與企業的委託,他們希望貝爾施以柴契爾的公關傳播魔法也能在他們身上點鐵成金。

貝爾‧帕廷格不久就有了數百名客戶,其中不乏聲名狼藉之徒。貝爾説,他能和所有人共事的才能全賴他天生的樂觀精神。

「我看的是人們善良的那一面嘛。」他說。

智利的前獨裁者奧古斯多‧皮諾契特(Augusto Pinochet)也赫然在列。1998 年,皮諾契特在英國被處軟禁,司法單位企圖遣送他至西班牙受審,該國當時因皮諾契特涉嫌酷刑虐待西班牙公民而發出國際逮捕令。

經歷兩年的司法與政治角力後,貝爾和他的盟友們打了勝仗,皮諾契特獲准自由返回智利。

貝爾‧帕廷格絕非唯一一間替流氓和暴君效力的英國公司,亦非唯一一間這麼做的上市公司,甚至不是最龐大或者最賺錢的公司。但貝爾‧帕廷格的海盜精神讓該公司成為許多客戶的上上之選。

伊拉克戰爭期間,貝爾‧帕廷格接下五角大廈的合約,為美軍製作宣傳。貝爾說,他們還寫了一齣阿拉伯文的肥皂劇,並在該國播出。

公司的客戶名單沒讓他們上新聞,公關手法卻出事了。2011 年,媒體披露貝爾‧帕廷格向潛在客戶吹噓他們操弄搜尋引擎演算法的黑魔法。

所謂的潛在客戶其實是和多間媒體有合作關係的非營利組織、新聞調查局(Bureau of Investigative Journalism)所派來的臥底。臥底扮成虛構公司艾齊莫夫集團(Azimov Group)高層,虛構的「代表」們説艾齊莫夫和烏茲別克政府多有往來,而烏國政府挨批為高壓政權,且在棉花採收季有強迫童工勞動的不良紀錄。

艾齊莫夫的高層說,他們擔憂公眾情緒反彈。

根據英國報紙《獨立報》發表的抄本內容,貝爾‧帕廷格的經理提姆‧柯林斯(Tim Collins)説,別擔心。只要貝爾‧帕廷格巧手施展科技巫術,「可以做到……就算他們搜尋『烏茲別克童工』或者『烏茲別克人權侵犯』,跳出來的結果也會是你們公司致力改善烏國問題,而非指責烏國糟糕透頂的批判意見。」

貝爾從未質疑抄本的真偽,但他譴責這起釣魚行動是「不道德、陰險的騙局,只為製造一則不存在的新聞故事」。

結局的序幕

貝爾‧帕廷格的敗亡始於 2016 年 1 月拜訪古普塔兄弟的行程。當時已和南非合作多年的提姆‧貝爾說,他不清楚三兄弟想要什麼,但他和數位同事飛往約翰尼斯堡,打算探聽清楚。

「我們到了該死豪華的別墅,似乎是他們的總部吧。」貝爾回憶道。「超大的房間、整間都是巨大的沙發。還有傭人。恐怖,全都很恐怖。」

東尼‧古普塔告訴這一小群參訪團,他們家族已經致富。現在,他和兄弟們希望回饋貧困的黑人。為此,他們希望用公關操作推動經濟解放的理念。

「於是我們回倫敦,寫了一份策略書。」貝爾說。「市政廳會議、遊行這類東西。讓公眾關注經濟失衡,再告訴人們應該抗議、要求改變。」

貝爾‧帕廷格草擬兩頁提案,《紐約時報》讀過提案副本。提案的建議包含「以無政黨色彩的政治論述著墨經濟種族隔離的現行問題」,貝爾‧帕廷格會重新包裝,「塞進演講、新聞稿、網站內容、影片/廣播內容、口號與其他必需媒體素材」。

不久,古普塔兄弟說,他們的公司也需要企業形象支援。數名貝爾‧帕廷格的職員回憶,古普塔兄弟堅稱,大多南非人以為他們家族的收入全是靠政府包案賺來,這是誇大的錯誤印象,更傷害三兄弟的利益。

企業形象的企劃案是第一個跡象,透露古普塔兄弟支付貝爾‧帕廷格一個月 10 萬英鎊的動機無關公益,該企劃案原定為時三個月,卻愈演愈長。第二個是跡象是,貝爾‧帕廷格另一位南非客戶得知古普塔兄弟的合作案時勃然大怒。

億萬富翁尤翰‧魯柏(Johann Rupert)得知自己變成「白人壟斷資本」的經典案例時不覺駭然。他傳訊息給貝爾,質問他雇用的公關公司怎麼能同時為抹黑他的家族工作。照貝爾自己所言,他很快就想在古普塔企劃案打退堂鼓。

「臭不可聞。」他談及企劃案裡的種族操作時說道。但他迅速補了一句,不是道德上的問題。他辯解道,如果太多南非客戶捨棄貝爾‧帕廷格,古普塔送上的支票就弊大於利。「我要說的是,這不是合理的商業決策。」

但屆 3 月底時,只有金融資產管理公司天達環球(Investec)切割貝爾‧帕廷格公關公司。之後,貝爾‧帕廷格和古普塔兄弟簽署新合約,試圖走中庸路線,這次的附加條款名副其實地取作「反羞恥條款」。如果三兄弟害貝爾‧帕廷格聲譽受損,公司得以「片面」終止專案。

貝爾說,不久後他決心退出公司,他認為韓德森蓄意中傷、貶低自己。「他害我的人生變成一場徹頭徹尾的悲劇。」一日午後,他在倫敦史隆廣場(Sloane Square)附近自宅的客廳說道。貝爾談妥總價 350 萬英鎊的離職協議,並在 2016 年 8 月辭職。

53 歲的韓德森在日前訪談中拒絕和話匣子關不住的對手大打口水仗。他坐在倫敦梅菲爾區的臨時辦公室會議間,打算在此成立新的公關公司,他說,貝爾‧帕廷格倒閉記憶猶新,實在不願多談。

「我非常同情所有蒙受倒閉波及的人們。」他說:「且我認為現在並非深究案情的恰當時機。」

煽動對立

南非這場公關作業始於 2016 年,旨在升高種族關係的緊張情緒。這場公關戰奏效了。

媒體報導指出,逾百個假推特帳戶見光,全都在轉推 @economycapture(經濟俘獲)這種名稱的帳戶發布的內容。流行的標籤有 #WhiteMonopolyCapital 和 #RespectGuptas(致敬古普塔兄弟)。整起公關操作總計發布 22 萬條推特。

另外也有惡意網站上線,站名叫作「WMC 解密」(WMC 為「白人壟斷資本」的縮寫)或「WMC 騙局」。此外,古普塔兄弟擁有的主流媒體如全天候新聞頻道 ANN7 與日報《新時代》(The New Age)也參與其中。

公關戰戰線擴張,非洲國民議會的青年團領袖發表煽動演說,痛批富裕白人「把持」全國經濟。日後,外流的電郵指出,這些團體在古普塔兄弟的橡灣投資公司接受媒體訓練,有時候還有金援。

全國漸漸瀰漫山雨欲來的氣氛。2016 年 7 月,警察總長宣布成立專案小組,調查十多名政治人物遇害的謀殺案。同年地方選舉期間,朱瑪説非洲國民議會的主要對手民主聯盟是「白人政黨」,他追加一句,民主聯盟「就算弄來幾個黑人走狗遮遮掩掩,也絕不能治理國家」。

新興的激進團體如「黑人優先土地優先」(Black First Land First)竄起,他們舉辦公眾集會指控白人。2016 年 5 月,在一場集會上,牧師佐拉‧斯科薩納(Xola Skosana)告訴群眾:「我們受的傷不能清算。讓我們找出樑柱,拆毀房屋。黑人必須雪恨。」

數年來的頭一遭,白人感覺人身安全益發危險。南非白人尼可拉斯‧沃普(Nicholas Wolpe)的父親是南非反種族隔離運動先鋒,沃普說,焦慮感明顯增強。「氣氛漸趨偏狹。」他說。「漸漸地,白人壟斷資本的主張大行其道,把這個詞掛在嘴邊的人都拉高分貝,兇狠好鬥。不禁讓人繃緊神經。」

在另一起互通聲氣的低調宣傳中,古普塔兄弟的形象重塑成亟欲扶助弱勢的好心人。「黑人優先土地優先」的相關網站刊載為三兄弟辯護的社論,其中一篇更主張,他們應該「因保護就業而得到讚揚」。

「我和一些人認為,這起攻勢的檯面下似乎不太對勁。」《古普塔共和國》作者彼特-路易‧米柏(Pieter-Louis Myburgh)説。「早在貝爾‧帕廷格的涉入曝光前,我們就覺得有鬼。」

公關活動期間,古普塔兄弟恰恰亟須改頭換面。1993 年,他們的父親認為種族隔離告終正是生意進場的大好時機,三兄弟便在他的命令下從印度北方邦搬到南非。古普塔兄弟結交非洲國民議會許多要人,包括朱瑪。

米柏說,三兄弟和政治人物的交情很快就開花結果。2016 年,南非《週日時報》報導,艾圖‧古普塔是南非第七富,資產淨值逾7億美元。

三兄弟往年還算低調行事;但在 2013 年,一架飛機載送兩百多名婚禮賓客前往古普塔侄女為期四日的婚禮,經高官允許,降落在禁止民航起降的空軍基地。輿情沸騰。

自此,他們的名聲只有更壞。政治人物透露,他們被召去古普塔的地盤,三兄弟開出部長級的職缺,有時候還捧上數百萬美元的賄款。

2016 年 3 月,曾代表非洲國民議會出任一屆議員的維傑‧曼特(Vytjie Mentor)在臉書發文,她說古普塔兄弟曾提議讓她當公共事業部部長,條件是她要收回南非航空飛的印度航線,日後曼特又在宣誓書上重述此事。(古普塔兄弟和南非航空的對手有利益往來。)根據宣誓書內容,她拒絕時,朱瑪信步走進房間,以祖魯語告訴她:「沒問題,小妹。照顧好自己。」

貝爾‧帕廷格和古普塔兄弟的合作關係原先並非廣為人知,直到 2016 年 11 月,貝爾‧帕廷格安排的艾傑‧古普塔訪談影片外流到媒體手中。影片內容大抵老套陳腐,卻是英國著名公關公司為三兄弟效力的證據。

影片原僅存於公司的伺服器,外流事件因此驚動韓德森。韓德森雇用企業資安公司鵜鶘全球(Pelican Worldwide)調查是否有駭客入侵電腦系統。查無駭客進出的跡象後,嫌疑落到公司主管強納森‧勒爾(Jonathan Lehrle)與達倫‧墨菲(Darren Murphy)的頭上,他們兩人在2016年12月離開貝爾‧帕廷格,並攜手提姆‧貝爾組成新的公關公司。

兩人俱否認涉案。

公關公司搞砸自己的公關危機

3 月,貝爾‧帕廷格和古普塔兄弟合作帶來全面公關災難,一份神秘的 21 頁報告張貼在南非共產黨的網頁。報告的作者匿名,也未寫出任何引用來源,卻詳載貝爾‧帕廷格和古普塔兄弟合作的來龍去脈,表明公司就是推特標籤運動的幕後黑手,比如說 #HandsofftheGuptas(別碰古普塔),也打造一支推特網軍機器人縱隊。

韓德森發布新聞稿,聲明報告有些主張「全然不實」。

他的話其實有點道理。

雖然普遍批評貝爾‧帕廷格是社群媒體操作的禍首,非洲調查報導聯盟(African Network of Centers for Investigative Reporting)事後分析卻總結,這起操作的始作俑者和企劃監督都是古普塔兄弟的人馬。非洲調查報導聯盟的報告〈製造分歧〉指出,整場公關戰大多是由古普塔兄弟投資的行銷公司內部「戰情室」操盤。

貝爾‧帕廷格的職責反而是盯住古普塔兄弟和反古普塔陣營的社群媒體。2017 年夏天,20 萬份備存資料在媒體公布,得名「古普塔解密」(GuptaLeaks),其中一份簡報專題叫作〈古普塔家族網路輿情簡報資料〉。資料追蹤提及古普塔的社群貼文、支持古普塔和反古普塔的標籤和搜尋關鍵字。

「比起昨天,網路上相關討論的氣氛正面許多。」報告指出。

同樣地,鮮有證據支持貝爾‧帕廷格推動最後害公司死無葬地的文案「白人壟斷資本」。日後,貝爾‧帕廷格延請的律師事務所總結,公司員工「偶爾」會使用這組文案。「偶爾」確實已然難容立足,卻不能釐清文案一夕成名的成因。

然而,這份 21 頁資料確實可信,因其中有外人難以知悉的細節,甚至有節外生枝的內容。比方說,貝爾‧帕廷格南非小組主管維多莉亞‧蓋根(Victoria Geoghegan)義大利豪華別墅婚禮的開銷金額。

報告曝光數日內,南非的反朱瑪示威就出現了反貝爾‧帕廷格的標語牌。一面牌子印有蓋根的照片,照片裡的蓋根嘴角淌血,頭上寫著「古普塔女孩」。不久,抗議運動延燒至貝爾‧帕廷格的倫敦總部門前。

4 月,貝爾‧帕廷格和古普塔兄弟解約,理由包括「我們的職員與工作在社群媒體上飽受攻擊」。解約沒能止血。

7 月,韓德森「明確、徹底的道歉」也沒用;9 月,韓德森在公司遭到同業公會除名的前幾天離職更於事無補。48 小時內,公司損失等值8百萬英鎊的客戶群,公司隨即開鍘裁員。

目前,和古普塔兄弟直接或間接有關的多間公司的危機才剛上路。南非公司和智慧財產權註冊局(Companies and Intellectual Property Commission)追查政府合約與古普塔、朱瑪網絡,試圖以刑事罪名起訴多間涉案公司,安侯建業、SAP 和麥肯錫均身陷其中。

安侯建業的發言人透過聲明表示,已向「受害人士」致歉,另有九名資深合夥人離職。10 月,SAP 發布聲明「誠心」致歉,有三名員工遭停職處分。麥肯錫否認涉入賄賂或貪腐情事,並發布聲明:「此事對南非人民造成的痛苦令我們感到抱歉。」

貝爾‧帕廷格從未擺脫公司主使惡意社群媒體操作、或者公司將「白人壟斷資本」植入全國政治討論的種種指控。

顯然,貝爾‧帕廷格不是無辜的路人甲,而且這間危機管理公司的危機管理糟糕透頂。公司至少有十多次機會躲掉浩劫。

「身為時任執行長,我該承擔沒能及早終止專案的責任。」韓德森在訪談中說道。「雖然我一直以來都全然未參與專案,我也該及早制止。」

儘管貝爾‧帕廷格錯事累累,公司最後依然捱了太多非他們所為的錯事招致的罵聲,箇中緣由值得一探。

離職員工們主張,他們是一場公關戰陰謀的鎖定目標(要不然呢?)

貝爾‧帕廷格公司內部咸信,提姆‧貝爾企圖中傷公司、趕跑韓德森並重掌大權。

「胡說八道。」貝爾説,他澄清自己完全無涉外流的 21 頁報告。同時,他也爽快招認,自己從離開貝爾‧帕廷格的那一刻起,就計畫奪回公司。他打算找來夠多投資人,買下夠多股分再逼走韓德森。他說,他判斷公司無可救藥,就丟掉計畫了。

傷害已然造成

古普塔和貝爾‧帕廷格的公關操作逆火燒回所有當事人,古普塔兄弟受創尤深。8 月,三兄弟發布聲明,他們打算在 2017 年年底前售出所有在南非的資產。

由於貪腐指控與南非停滯的經濟表現,朱瑪很可能會被自己所屬的黨趕下台。他的任期本該於 2019 年底告終,但 12 月就職的新任非洲國民議會黨主席西里爾‧拉馬佛沙(Cyril Ramaphosa)公開要求朱瑪辭職。最近,檢調宣布將要徹查「俘獲國家」以及總統和古普塔兄弟的關係。

古普塔兄弟的發言人並未回覆電郵。朱瑪多次否認所有貪腐指控。

公司申請破產時,韓德森失去一切,丟得最快的是名聲。人們想到他時,都記得他是那間公關一敗塗地的公關公司的老闆。

英國媒體報導,韓德森在貝爾‧帕廷格憑空蒸發之後散盡畢生積蓄,連未婚妻都一度作勢落跑。貝爾‧帕廷格滅亡的四個月前,美國社交名媛海瑟‧柯茲納(Heather Kerzner)才大手筆入股公司。婚禮原訂於11月舉辦。韓德森說,他們是想要結婚。

「我們是有結婚打算。」他說。

但說實在話,古普塔和貝爾‧帕廷格的公關操作傷害最深的,應是他們嘴巴說要支持的窮困黑人。就像多數的宣傳操作,古普塔兄弟想灌輸的思想裡頭不無真相。在後種族隔離時代,黑人經濟處境的進展確實慢得可怕。

如今,這個話題更加動輒得咎,畢竟涉及企圖藉此自肥、擴權的古普塔兄弟。這個年輕的民主國家依然糾結於制度化種族主義的遺緒、費力讓財富分配更加平均,惡意公關操作帶來的後果無比慘痛。

「公關戰帶來的傷害還沒完呢。」曼德拉執政時主掌勞動部的商人塞佛‧皮提雅納(Sipho Pityana)說。「古普塔的問題至今仍舊牽動著南非不平等議題的論述。」

後記:本文於2月4日發表於《紐約時報》。2 月 14 日,南非檢調突擊古普塔豪宅,但古普塔兄弟據信已逃往杜拜;同日稍晚,雅各‧朱瑪辭職,翌日拉馬佛沙接任南非總統。2 月 16 日,檢方宣布通緝艾傑‧古普塔。3 月,南非國家檢察總署宣布,會徹底追查朱瑪的貪污案。朱瑪在4月首度因貪污罪審判出庭。

另外,南非的審查總長在 4 月宣布,吊銷安侯建業從事公部門審計作業的資格;5 月,非洲的銀行業龍頭巴克萊非洲集團(Barclay Africa)也不再續聘安侯建業從事集團的審計工作。

提姆‧貝爾在 2017 年 9 月曾接受英國廣播公司訪談,討論古普塔兄弟案,貝爾反覆強調自己始終反對古普塔案,但主持人取得貝爾的電郵紀錄當場駁斥貝爾所言,貝爾當天在節目訪談的表現遭到英國多家媒體奚落。


註:俘獲國家是指私人利益干預政府決策的結構性政治貪腐,本詞首見於 2000 年的世界銀行報告書,描述脫離前蘇聯的中亞國家發展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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