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國的足球流氓這回棋逢敵手

2018年的世界盃舉辦在即,地主國俄羅斯的足球流氓們這才驚覺,政府為了好好辦完比賽,可能會比他們更流氓


莫斯科 —— 緊抓著兩個對手的腳踝,莫斯科某支足球流氓團體的 33 歲成員艾力克斯(Alex)腦袋挨了好幾拳,但他就是不放手。壓在他身上的另一個人正用雙拳重擊他的頭蓋骨,但艾力克斯還是撐了下去,他希望能為周遭奮戰的夥伴們爭取一點喘息空間。最後,那個男人用手肘撞在艾力克斯臉上,敲碎他的眼窩。他鬆手了。

這不是他第一次鬥毆;長年打群架讓重拳重塑了艾力克斯的臉。(手術和塑料植入物在他最近一次鬥毆之後保住了他的眼睛。)這最後一場架幾乎是一年前的事了,艾力克斯則在最近的訪談裡說那可是一頓好打。他那夥人打贏了。

讓他坐立難安的是一種全新感受:他明白要再打下去越來越不容易了。

1990 年代首次登場時,俄羅斯的足球流氓文化以英國為師,學了英國流氓的穿著和黑話,連稱呼流氓團體的用詞都照單學來:公司(firm)。俄國人也一頭擁抱英國流氓對狂飲到失憶和醉拳幹架的熱情。

「過去英國人是我們的老師。」葉根尼.馬林金(Yevgeny Malinkin)說道,他是 40 多歲的球迷,人稱奎爾(Kril)。「現在我們如師如父的角色已經沒了。我們已經取代他們。」

事實上,俄國的足球流氓界正在進行轉型。新一代的流氓和傳統歐洲足球流氓那種啤酒莽漢和失去重心的歪拳風格已經少有相似之處,也不像南美洲狂熱球迷偶爾演出的那套民兵暴力風格。

取而代之地,過去這十年來,俄國出現了一群癡迷於強身健體、高段武術和至少在鬥毆時維持戰意神智清明的球迷。被賜名為 Okolofutbola,意為「足球外圍活動」,俄國足球流氓或許已經成了歐洲各國中最兇悍的,而距離俄國舉辦下屆世界盃賽事已不到一年,這群最硬派的俄國球迷可能都練出了此生最適合動粗的體態。

他們的英勇當然毋庸置疑,不過球迷管理組織、足協官員甚至是流氓們自己都說,把去年在法國歐冠賽事時俄國球迷帶來的大動亂重新在自己老家搬演的機會可說是微乎其微。

相反地,俄國的足球流氓團體正經歷前所未有的政府大清掃,俄國政府決心要讓這屆世界盃平安下莊。過去五個月裡,與十幾名球迷和足球流氓的訪談內容透露了一波針對最暴戾球迷及其領袖的逮捕行動,警察幾乎用上了反恐行動和政治鎮壓的手段來對付足球流氓。

「相信我,」協助創辦俄國國家隊球迷俱樂部的足球記者安德烈.馬洛索勒(Andrei Malosolov)說道:「在 2018 年世界盃前這幾年會是俄國足球史上最平靜的一段時光。」

蓄勢待發

在去年6月的馬賽,大家很快就搞清楚俄國人是專程來打架的。

數千名英國球迷在這座南法城市的老港雲集,不久他們的球隊就要在歐冠賽事對上俄國。英國人盤踞了海邊的咖啡館,其中有許多人已經豪飲三日,他們時不時就朝站崗的法國鎮暴警察扔些東西。

俄國人在此同時於西班牙的巴塞隆納上陸。他們在那裡搭上開往法國的巴士,藉由哼唱俄國龐克歌曲認出了同夥。到了馬賽以後,他們收到指示集合地點的簡訊。大多人甚至還沒安頓行李,就徑直往英國人那頭過去。

「我們還真來不及喝完第一杯啤酒,接著就是一聲響,我們這群人就吼道:『那麼,我們來幹這一票吧?』」和十幾個人同行來到法國的伊凡(Ivan)身材削瘦,他在莫斯科一間酒吧回憶道。「我們走進那個廣場,就開始扎扎實實地、360 度全方位開打。」

(伊凡就像大多數仍舊參與團體鬥毆的受訪者,拒絕將全名公諸於媒體,害怕警察上門。)

俄國人打向英國人之姿堪比騎兵衝鋒。幾分鐘內,港口就成了戰場,球迷們在滿天的酒瓶和飛轉的椅子之間交戰。差不多有 200 名俄國球迷在場,其中許多戴了面罩和綜合格鬥手套,在全場混亂之間大步穿行,還用繫在身上 GoPro 攝影機拍攝自己的英姿。

當晚暴力在球場延燒,數百名英國球迷和中立國觀眾不得不在另一場俄國衝鋒下落荒而逃。這場騷亂讓 35 人受傷。雖然英國人同樣和警方衝突並有六人遭到逮捕,大多旁觀者仍是懾於俄國效率精良得多的暴力行動。

馬賽的檢察官布利斯.霍邦(Brice Robin)幾乎用上軍事術語形容這些俄國人,他告訴記者們這些人「訓練良好」、「做好極限迅速、極限暴力的行動準備」。法國警察將 50 名俄國人驅逐出境,其中至少有一名球迷領袖又溜回法國,遭再次驅逐出境。歐洲足協 UEFA 罰了俄國足協 17 萬元美金,並發佈威脅令俄國球隊參賽失格的聲明。

不過整場大戲的懸念是一個駭人的新問題:國外的球迷們會冒著受過高度訓練的足球流氓特種部隊攻擊的風險,來看明年的世界盃嗎?況且俄國部分國營媒體和政府官員似乎還鼓勵、或至少縱容這些暴力行徑,令人更加憂心。

「俄國球迷跟別人不一樣。」法國警方全國足球流氓部門之首安東.布東內(Antoine Boutonnet)說。「他們幾乎是準軍事組織。」

林中受訓

「我看了新的這代人,而且我很吃驚。」曾找足球流氓卡司拍過一部片的製片人艾蓮娜.白科娃(Elena Bykova)說道。「他們不喜歡毒品、酒精。他們全都泡在健身房。」

球迷的演化紀錄了俄國社會層面更廣的變遷。一波廣泛的武術和健身風潮——部分歸功於克里姆林宮,以及自豪於其體育形象的柔道高手總統普丁(Vladimir Putin)的提倡——也席捲了球迷圈子。同時,俄國政府一再強化其警察國家的路線,逼使流氓暴力轉入地下。

雖然圍眾滋事仍然是俄國聯盟賽事的常態現象,至少十年前政府嚴厲執法和監控攝影機大幅逼退了俄國足球流氓文化裡頭最狂暴的部分,就如球迷們形容的:「只好走進森林裡。」

他們形容得毫不為過。如今俄國足球流氓群架大都挑在偏遠的森林開打,週末時好幾個敵對團體的年輕男人在林地排成兩列。接著他們攻擊對方。

這些交戰回合非常兇殘。最厲害的打手以秒計時,通常不到一分鐘對手就癱倒在地。打到五分鐘就算是一場馬拉松了。

比賽規則很少:禁用武器,在裁判下令的時候停手。差不多就是這樣。人們會配合一些打架禮儀:用腳踩頭會讓人皺眉,雖然沒有明文禁制。

這些群架就是一個試煉場。不同「公司」的新兵會受邀參加演練回合,通常先是 7 對 7,再來則變成一邊 15 人或者 20 人。頂尖群架可能是 80 人對上 80 人的大混戰,這經常帶來嚴重的傷勢:腦震盪、斷腿、下巴碎裂、頭蓋骨骨折。

「如果他們沒大聲喊:『停下來。』你就可以繼續動手。」RB 戰士的成員艾力克斯說道,RB 戰士是支持莫斯科中央陸軍足球俱樂部(CSKA Moscow)的知名流氓團體。「你得打他們,打到他們沒法站起來。因為如果他們站得起來,那他們就可能從後面攻擊你。但是我這一生絕對不會從後頭敲別人腦袋。只有不夠強壯的人才會幹那種事。」

在這種沒什麼限制的力量試煉中評估自己實力的機會,吸引了許多本來就在練格鬥運動的愛好者,特別是泰拳和其他目前在俄國流行的綜合格鬥武術。足球流氓公司之間爭奪出色打手的軍武競賽更讓群架規格上抬。打手的素質直逼巔峰,在混戰之前飲酒於是成了非常不智的舉動,但群架這項消遣活動在白科娃(Bykova)2013 年的電影《足球外圍活動》(Okolofutbola)上映倒是更受歡迎。

年長的球迷則嘆服如今參與鬥毆的人數。

「這變得更像是種運動。」37 歲的伊凡.瑟吉夫說道,他曾是莫斯科頂尖公司聯合會(Union)的知名要角,綽號叫老大( Il Duce)。

在健身房

近日一個晚上,二十幾個年輕男人聚在一間時髦的莫斯科健身房。他們戴著顱部護具護住臉孔,熱身之後練習拳擊和摔角。

「現在全都來到另一個境界了。」帶著大家訓練的葉夫根尼.貝勒琴(Yevgeny Berezin)說道。貝勒琴說他打了 10 年群毆,不過最近收山了,好專注在演戲。

各間足球流氓公司如今是貨真價實的地下格鬥社團了。老一代的打手——通常歲數也不過 30 尾、40 出頭左右——哀嘆許多打手其實都對足球不感興趣了;其中一個老打手開笑話說,禁止球迷入場的懲罰在俄國沒用,「因為我們的球迷不看足球。」

參加人物相當多元,從建築工人、資訊科技經理人到健身教練都有。不過最熱衷此道的一群人會自視為謹守榮譽準則的菁英打手。他們堅持他們絕不會攻擊一般球迷,只會打其他足球流氓。

「幹嘛打一般人呢?」艾力克斯說。「這不好玩。這不公平。」

俄羅斯足球流氓團體在莫斯科一間健身房鍛鍊。(James Hill / The New York Times)

他和許多人都將馬賽的攻擊英國人事件歸因於熱情過頭,點出那些俄國球迷並不是頂尖公司的成員——他們是些剛出頭的地方團體,第一次參加這種大亂鬥錦標賽。

「有些人喜歡先牛飲,然後在別人的腦袋上打斷凳子。」貝勒琴說。「不過這和真正的Okolofutbola不一樣。那就真的是耍流氓而已。」

完全赤手空拳的打架又會令打手格外自豪。受過極限訓練的足球流氓們也會跑去波蘭和德國等國家,但人們覺得只有在俄國這些鬥毆才與國族性格緊緊纏繞。鬥毆的支持者還強調,林中打架就和以前農夫玩的 stenka na stenku 有相像之處,也就是在節慶期間兩個村子的農夫們會擺出陣勢大打出手。

對有些人來說,組織化的足球流氓文化已經成了讓俄國男子氣概毫不受限的原始表達方式,這更顯得格外符合當前克里姆林宮塑造的形象:俄國一定要靠著自己的力量才能對抗那毫無生氣又過度文明的歐洲。

在馬賽事件之後,普丁本人大聲猜想「200 個俄羅斯人到底能痛扁幾千個英國人啊。」或許就是順著這個情境,才會有一位俄國政治人物端出離奇的提議,建議將足球流氓鬥毆列為競技運動。

「考量到我們的球迷是打手,不是流氓。」自由民主黨黨員暨俄國足協會員伊葛.列貝德(Igor Lebedev)在他的網站寫道:「我們可以把球迷打架變成競技運動!制定規則,團隊競賽。」

列貝德的提議在歐洲引發恐慌,但這或許更反映了俄國政府試圖讓俄國流氓離開足球場的種種措施。

去年春天,莫斯科兩夥頂級公司之間的鬥毆導致五名球迷在家中遭逮補,其中一人是公司領袖。這些人被判服刑——以這種打架而言通常算是很嚴厲的懲罰。

這些逮捕嚇到了打手們,隨後還有更多羈押,更有頻仍的球迷家戶搜索。《紐約時報》訪問的球迷們碰過武裝警察敲門,還有來電警告他們正受監視。

去年 9 月時,代表球迷的俄國國家隊球迷俱樂部被迫關門,俱樂部的負責人亞歷山大.施林檎(Alexander Shprygin)因為同一場鬥毆被捕並遭短暫羈押。隔天,施林檎的車子遭人縱火燒毀。球迷俱樂部關門大吉預告了日後施林檎被捕以及汽車縱火事件,人們更視之為政府對施林檎擁護俄國球迷在法國歐冠賽事暴力事件的懲罰。

國家隊球迷俱樂部的前任負責人亞歷山大.施林檎走在莫斯科的地鐵車站。(James Hill / The New York Times)

施林檎本身便曾是足球流氓,因此普遍解讀他的遭遇即俄國政府不想要在世界盃前擺出支持暴力球迷的樣子。

不過事實上,政府在幾年來不斷對足球流氓加壓。球迷們說,在 2014 年烏克蘭革命之後鎮壓力道就明顯增強,當時烏克蘭足球迷咸認是對抗警力的關鍵勢力。前一次掃蕩則是在 2010 年,當時有一群球迷在克里姆林宮暴動。

負責監控恐怖份子和組織犯罪的內政部E部門如今也管起足球流氓,許多球迷都相信他們的通聯紀錄遭到監視。鑑於近來被捕的風險漸增,連林地群架都少了許多。

「整個運動都癱瘓了。」瑟吉夫說。

4 月時,一條新法付諸實施,球迷的不良行為將招來更嚴厲的處罰,可能會長時間遭禁止出入足球場。

球迷管理組織 FARE 聯絡網的主任皮雅拉.波沃(Piara Powar)說他「有信心」世界盃不會出大亂子。考慮到如今當局對球迷施加的壓力,和明年可期的龐大警力部署,球迷們都同意要打架的機會渺茫。

這可不是說足球流氓們不想打架。

「大家都蠢蠢欲動。」莫斯科足球流氓公司的艾力克斯說道。「因為當我們有這樣一場盛事——也就是說,當全世界的人都跑到這裡來——我就真的很想找人揍一頓。」

艾力克斯描述事情會如何發生,他說探子會找出外國的足球流氓,再回報這些外國人的下落。俄國人就會悄悄跟著這群訪客,接著發動突襲。

「沒有人真的要殺人啦,」艾力克斯說。「只是給他們一點粗飽。你知道的,一點按摩放鬆。」

他說,要是沒揍人的話就真的太可惜了。

「如果他們沒逮捕我的話,」他說:「那麼在 2018 年,上帝保佑,我可要找人痛扁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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