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離主幹道——美國公路旅行【下篇】

在離開死谷之際,梅斯基特沙丘的遼闊是阿泰與呆呆這趟旅行少數親身見證「自我存在」的時刻。面對寂寥的沙丘,讓他理解到「空白」是人生不可或缺的養分,能夠不急著填滿就不要填滿

在前往下一座國家公園的路上,為了清洗堆放多日的髒衣服,我們把車開進鹽湖城南邊一座中型城市普若佛(Provo),下了交流道便直奔 Google 地圖搜尋到的自助洗衣店。推開玻璃門走進去,洗衣粉的香精味撲鼻而來,也能聽見烘衣機隆隆的運轉聲。櫃檯是一位操西班牙語的阿姨,她兀自拿著話筒和人聊天,說著我聽不懂的語言。旁邊有個髒兮兮的小男孩坐在地上玩耍,打翻了一地五顏六色的糖果,斗大的眼珠子直直盯著我們夫妻看,似乎不太理解這兩位黑髮黃皮、又髒又臭的人怎麼會出現在他媽媽經營的地方洗衣店。我給他一個微笑,把身上和袋子裡的髒衣服全塞進洗衣機的滾筒裡,投入 8 個 25 分硬幣,倒進一盒洗衣粉,接著按下啟動鈕後就離開了。

過了 15 分鐘,我拎著兩袋從溫蒂漢堡買來的午餐返回,坐在店裡的椅子上享用在台灣已嚐不到的滋味。客人來來去去,幾乎都講西班牙語,就像在台灣菜市場裡遇見熟悉的街坊鄰居會聊上幾句那樣,彼此熱絡地輕聲談話,交待無風無浪的無聊近況。小男孩持續玩耍,洗衣機持續運轉,突然意識到我們似乎闖入了當地人的日常,成為他們那天不尋常的突兀風景,然而如此平凡輕鬆的午後,我才終於在這裡感受到旅行的「旨味」。

「旨味」的原文為「うま味」(Umami),原意是指食物的鮮味或美味。不過在《壽司之神》紀錄片裡,壽司名師小野二郎的長子禎一在鏡頭前試著解釋何謂「旨味」。他表示,日本人的「旨味」定義很廣,不光指食物的美好滋味,有時候也純粹形容一種心境,那就像是喝了一口氣冰涼的啤酒後發出「啊」的讚嘆聲一樣。

對我來說,不論路上的風景有多麼壯麗也無法描繪出日常的美好,只有在洗衣店這樣平凡的場景,才能在流動的旅程中感受到自我的停駐。那幅鮮明而真實的畫面取代原本對一座陌生城市的想像,像小津安二郎生活化的電影卻深刻地烙印在旅人的回憶。我恍然大悟在心裡「啊」了一聲,好像也在艷陽下喝了一口沁涼的啤酒,把烘乾的衣服收進後車廂,然後繼續開往北方。

被放逐的駝鹿|Grand Teton

大提頓國家公園裡最無法忽視的景觀當然是連綿的提頓山脈,不過一旦進入北方的領域,就代表更深入野生動物活動的範圍,讓人相當期待與大型動物的不期而遇。有別於猶他州以巨型岩石為主的紅土景觀,懷俄明州綠意盎然的山區和茂密的森林,恰恰是野生動物的絕佳庇護所,但要能尋得牠們的蹤跡得倚靠長時間的守候或是純然的運氣。身為遊客當然沒有太多時間,平均一座國家公園停留三天而已,為了一睹大型駝鹿(Moose)的面貌,我們只能開著車子碰碰運氣,幾近瘋狂地遊走在各個聽說會出現駝鹿的地方。

但是花了一整天的時間只見到成群的美洲野牛,眼看已近黃昏,我不禁氣急敗壞地自嘲:「該不會在我們追著駝鹿跑的當下,牠正好整以瑕地在營地閑晃呢?」搖了搖頭,這種近似卡通影片的劇情不太可能出現在現實場景。聽說有些美國人窮其一生也不曾見過這美麗又龐大的生物,這讓人釋懷不少。

天黑前開車回到珍妮湖營地,剛把車門打開的時候就看見隔壁帳的年輕人走近,他賊頭賊腦,一臉竊笑的表情,讓我以為自己是不是犯了什麼營區的規定。

「跟你提醒一下,可別嚇到了。」他按耐不住興奮地說。

「怎麼了嗎?」我還是摸不著頭緒。

「你帳篷旁的樹叢有一隻駝鹿!」他說。

我定睛一看,差點沒有嚇壞,果真有一隻和馬一樣大的母駝鹿靜靜地啃著樹上的枯葉。據在場的人說牠年齡才兩三歲,還是個青少女而已,不知道惹毛了鹿群裡的誰,被媽媽狠心地放逐,留牠單獨面對這個世界。大概也是因為如此才會出現在人類的營地吧?我看見牠在暮色昏暗之際,悄悄蹬著沈重的步伐走進一片樹林,乖乖臥在由碎石圈起的四方形營地裡休息,那身影孤獨地讓人想流眼淚。

隔天我們特地起個大早,在清晨的斯內克河畔看見清洗身體的肥胖河狸,也在偏僻靜幽的天鵝湖巧遇水裡悠哉游泳的水獺,還有從天空以迅雷般速度掠過湖面抓魚的美國魚鷹。看來要能窺見這些野生動物,我們也必須將自己放逐到沒有人跡的原始之地。

無預警出現在珍妮湖營區的年輕駝鹿。(阿泰提供)
大堤頓園區內最大的傑克森湖(Jackson Lake),湖面仍有未融的冰雪,這對生長在亞熱帶的台灣人來說可是大開眼界,我們在這邊殺了不少記憶體。(阿泰提供)

麥迪遜河|Yellowstone

黃石公園腹地之大,據說 99% 的遊客只參觀了 1% 的園區,可以想見這全世界第一座國家公園裡有多麼豐厚的生態資源。有別於其他國家公園以地貌取勝,黃石最大的賣點應該就是遍布園區內,超過三百多座的間歇泉。

高溫的泉水是池內細菌和藻類的最愛,因著水的酸鹼值不同,造就池水顏色豐富的變化,有黃色、橙色或棕色,也有淡藍、土耳其藍或寶藍等各種層次的藍色,尤其在陽光直射的時間區間內,這些間歇泉會像大自然的調色盤一樣,綻放出濃烈的色彩。建議清晨去欣賞變幻莫測的霧氣,正午時在陽光直射下觀賞各種鮮豔奪目的池水。而由於池水邊總是擠滿了遊客,非常推薦沿著阿提米西亞泉(Artemisia Geyser)旁的步道到牽牛花池(Morning Glory Pool)看看,清幽又平緩好走的小徑可以暫時與紛擾的人潮隔離,靜心享受噴發的灼熱蒸汽、刺鼻的硫磺味,以及——彷彿與異世界連結像蟲洞一般——詭異又深邃的池水。

除了因地熱噴發的間歇泉,另一個讓人印象深刻的是園區內四處追逐野生動物的「獵人」,只是這些獵人使用的武器是高倍相機或望遠鏡,而不是裝載子彈的獵槍。每每見到路邊停了一堆車子就表示有稀奇的動物可看,透過許多獵人的「槍口」(鏡頭),我終於「親眼」看見好幾隻在草地上發呆的肥胖灰熊、雪地上跳躍玩耍的小狐狸,以及鬼鬼祟祟試著獵捕烏鴉的灰狼。

然而最讓我印象深刻的場景並不是奔騰壯闊的上瀑布、噴發數公尺高的老忠實噴泉或成群奔跑的美洲野牛,而是麥迪遜營地旁的麥迪遜河景。到達園區的第一天晚上,結束一整日的驚奇之旅後,我和老婆簡單做了兩個花生巧克力三明治,泡了一壺熱伯爵茶,兩個人信步走到河畔的空地坐下,靜靜看著滿月從地平線升起,從鮮豔的橘紅色漸漸變幻成溫潤的鵝黃色。暮光消逝前的魔幻時刻,月光在麥迪遜河面上留下一道長長的倒影,河畔邊陸續出現幾頭依稀可見的白尾鹿,跟營區裡營火升起的煙霧一樣,漸漸消失在黑暗之中。

黃石公園除了豐富的生態自然環境以外,最大的賣點應該就是遍佈園區內,超過三百多座的間歇泉。(阿泰提供)
美洲野牛是國家公園裡的常客。(阿泰提供)

死谷的沙丘|Death Valley

結束黃石國家公園的行程,在長途跋涉回洛杉磯市區的途中,臨時起意到南加州的死谷國家公園看看。前一年走太平洋屋脊步道時曾登上美國本土最高峰的惠特尼山,從海拔 4,421 公尺的峰頂往下看,東邊有一塊不毛之地叫做死谷,裡頭的惡水盆地是全美國海拔最低的位置,約有地下28層樓之深。每年 7 月盛夏,這裡會舉辦一場號稱全世界最嚴苛的馬拉松比賽「惡水超級馬拉松」,參賽者必須在 48 小時之內從惡水盆地(海拔 -85 公尺)直奔惠特尼登山口(海拔 2,548 公尺),完成從美國最低點到最高點的超馬挑戰,距離是217公里。

離開死谷的那天,為期一個月的公路旅行即將劃下句點,白天溫度高達 40ºC 的梅斯基特沙丘(Mesquite Flat Sand Dunes)在清晨時分氣溫低得有些涼意。隆起的沙丘上自然形成的波浪紋路是風存在的證據,經過一夜風吹,前一天細沙上的腳印已消失大半。不過仔細一瞧,沙漠跳囊鼠的小足印仍清晰可見,我不禁心想,不曉得昨天躺在車上看星星的時候牠在忙些什麼事情?

這裡沒有河流、沒有湖泊、沒有森林、沒有大型動物,只有岩塊、沙丘和寂寥的景色。但令人意外的是,在看來如此死氣沈沈的地方也能從細微之處發現生命和時間的推移,單調的景色像是詩意的留白,給足了沈澱的空間,讓我們在一連串緊湊的行程後獲得喘息,是這趟公路旅行少數親身見證「自我存在」的時刻。想起幾年前短暫居留在台灣東海岸的時光,面對巨大的海洋讓我理解「空白」是人生不可或缺的養分,能夠不急著填滿就不要填滿。

冰涼的沙子在陽光出現後漸漸變暖,腳丫子受不了那溫度後就盡快結束沙漠的探險。在公路旁的小型加油站把油箱填滿,然後乾掉一瓶紅牛,往下一個終點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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