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程崴製作舞團《肉身撒野》: 沒有肉體的靈魂是什麼?

身心問題從古至今困擾著人類。是意識先萌生還是肉體先出現?是靈魂引導身體,還是身體的欲求帶領靈魂?身心是否能夠二分?兩者之間如何產生關係?在尋找的過程中人類容易絕望,因為即使能夠克服病痛折磨,但沒有任何偉大的智識與精神能阻擋肉體的消亡。不管等待再怎麼漫長,身體的終點總會來到,我們知道,因為我們看著所愛之人的精神消失、肉體腐爛發臭,這是看得見的「消失」,但精神消失到哪裡去了?有人曾試圖在大腦裡找尋靈魂的所在之處;有人創造理型世界與永恆靈魂的概念,為靈魂設置去處;有人說有地獄與天堂,而那就是肉體死亡後靈魂去的地方。

如果有煉獄,那會是什麼模樣?許多畫家試圖捕捉對煉獄的想像,波希(Hieronymous Bosch)所畫的《最後的審判》(The last Judgment)是一個著名的作品,遠方的戰火飄來熱氣與黑煙,前景中,詭異而不成比例的建築造景穿插著赤身裸體的人類,有些正在變形,他們被各種尖利之物穿刺,或顛狂地爬行。在老布魯哲爾(Poeter Brugel)的《瘋狂梅格》(Dull Griet)中,由瘋狂梅格所引領的女巫隊伍正穿越城鄉,所到之處如煉獄,女巫將人釘在地上或將皮剝去,背景的山巒是一張張死人臉孔,只有鳥還安然在樹枝上棲息。

這些畫作的共通點很多,但最重要的一點即是「身體」的存在,在畫中,身體實實在在地忍受著知覺上的痛苦,無所逃避。畢竟沒有了身體,靈魂要如何受苦?弔詭之處在於,地獄之火永恆地在燒,沒有時間上的起點與終點,而肉體卻有,那這種死後的苦痛為何還如此使人害怕?在許程崴製作舞團的《肉身彌撒》中,創作者也以舞作呈現了其獨特的煉獄想像。沒有火也沒有奇怪生物橫行,只有四個黑衣女巫在黑暗與微光中穿梭,在這個煙霧瀰漫、冷風吹拂的地獄,生與死、靈與肉同時存在,靈在肉裡掙扎,肉在靈界撒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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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身撒野》中,四位女舞者既展現出具有詭異和諧感的一體,同時又是互相抗拒、牽制和纏繞的個體。(許程崴製作舞團提供)

原始能量的肉體意象

同是肉體,《肉身彌撒》中的肉體擁有不一樣的質地。世上的肉體在受苦時吶喊、狂叫,煉獄裡的身體卻瘖啞無聲。跳過了語言,女舞者的身體以動能展現亞陶式的瘋狂與歇斯底里。當亞陶使用非人的方式言說,他意在使觀眾感覺到跳脫日常的經驗。語言捕捉的是精確、有所指的對象,而表演藝術作品中語言的刻意模糊、變形、消失就在於撼動語言與所指之間的關聯。這類關聯代表了一種人類思考的慣性,在這慣性中人類建築一成不變的、安全的想法,為了使生的面向如常進行,死的陰影必須隱蔽,而瘖啞的吶喊就表現了這被隱蔽的精神動力。

舞作中展現的煉獄非指死後那個無法想像的地獄,而更像是多面反映的象徵,在映射之中,它所表現的是一種情感的強度。被迫近距離面對這些顫抖、抽搐掙扎的肉體,觀眾不「理解」、無法精確「言說」自己正經歷什麼,卻明確「感覺」到自己正經歷什麼。語言在此失去了其作用,因為創作者在此欲表達的是在語言背後、認知之前的原始生命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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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身撒野》中,四位女舞者既展現出具有詭異和諧感的一體,同時又是互相抗拒、牽制和纏繞的個體。(許程崴製作舞團提供)

女體的意象抓住了靈肉的模糊與兩面性,是生死之間的肉體。她們具有孕育與創生的潛能與慾望,但卻又是毀滅、吞噬的象徵。而四位女舞者分別展現具有詭異和諧感的一體,和互相抗拒、牽制纏繞的個體,藉由肉體的實質動作,卻振動出一種精神的壓力,而在某些時刻,那種暴雨般的瘋狂卻也轉為求救或互相憐憫,但隨之而來的是身體對自身的一陣亂打。因為在此處沒有「自身之外」的事物可以摧毀,而這就是煉獄裡最可怕的試煉。

生命本身的藝術幻覺

面對這樣不涉及日常經驗的影像,觀眾的心卻震顫,因為此時被挑起的是一種人類共同的內在經驗,如夢的隱喻、神話的神秘。心理學家榮格(Gustav Jung)在其畢生的研究中十分關心隱藏在理性人類社會下的瘋狂。現世要求我們打破幻想,但靈魂卻欲求這種幻想,它們在藝術。人類斷絕迷信、神話,並以象徵物取代肉身來進行獻祭與儀式,而被壓抑的情感能量則以幻想來展現創作中找到出路,形成榮格所謂的「藝術幻覺」。它從創作者發出,也在觀者心中呈顯;是創作的源頭,也是審美的可能。

舞作的開始,從「上面的世界」射下的光就像是與煉獄相對應的天堂,舞者將手伸向光源,但軀體只能留在「下面的世界」。舞作的尾聲,聲音逐漸出現,但並非由舞者口中,而是環繞著整個場域。於是在聲響與氣味瀰漫下,觀眾的世界似乎益發與舞者所在的世界融合在一起,兩邊共同置身在這片藝術幻覺中。回歸平靜後,獨剩一位舞者在台上,如開場時朝向上方光源跳躍,這無謂的嘗試就是生命本身,在這生的共同經驗之中,靈與肉是無法分割的整體。《肉身撒野》帶給觀眾的影像或許可怖,卻又具有美感地展現了不可言說的心理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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