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加達: 一座出乎意料的性與換偶之城

印尼中產階級間的換偶景象,或許是比一夫多妻更高尚的行為,也是屬於這個城市的秘密地下世界


當你聽到你居住的城市被以異於常規的詞彙描述時,你會感到一股奇異的快感,尤其是當敘述內容略為低俗,遊走在情色邊緣的時候。在希望這座城市能因為其歷史的分量、歡快的音樂,及獨樹一幟的人群與性格而受到崇敬的同時——你也希望它能為自己說話,比如顯露出它所有的灰色地帶、它的複雜難解,和它在城市官方宣傳中所看不到的淵博部分。在心底,你希冀它暗藏了一手絕活,或者有幾個怪癖。你決意——在這裡「決意」是比「希望」更適切的詞彙——它有一個秘密的地下世界,進行著甜蜜又可疑的交易,正如人類的精神會渴望、尋求甚至需要另一個暗藏的人生。

這就是當一個朋友突如其來地向我宣告:雅加達這座最大的穆斯林國家的首都,是一座「性之首都」時,我的反應。他是雅加達幾間高級餐廳背後的掌權者,吸引著富有、大膽和美麗的人兒,同時他也十分保守、害羞而寡言。但是在那個剛過午夜時分的夜晚,他坐在他旗下最時髦的其中一間酒吧裡,四周盡是貪婪、搖擺而不加修飾的慾望。我可以看出為何即使是他也無法忽視這一切。因為歷史的偶然,他不情願地成為了觀察每日城市集體性行為的專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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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加達有一個地下世界,甜蜜又可疑的交易在此進行。(Getty Images)

「看看這些人,」當我希望他詳細闡述他前面的發言時,他說,「隨著夜色漸深,你覺得他們會去哪裡?這裡不是他們的最後一站。」

第二天早上我去上皮拉提斯課。我們這組有八個人,年齡在 22 到 55 歲之間;即使我不覺得自己會與他們任何一人成為朋友,但女性群體裡存在著自然的同志情誼。在課程的第一部分結束時,你會知道 A 的丈夫喜歡什麼樣的性愛姿勢;當 B 和她老公做愛時,她喜歡伸展她的腳趾超過她丈夫的腳趾;或在將近 45 年的婚姻後,C 幾已年邁的父親被他的妻子拖去看了哪位專家,以便再次「讓它站起來」。

課外她們是溫和而輕聲細語的母親、妻子、女兒、主婦和家庭支柱。在課內,那些對話不只是性暗示,而完全是談論性。課程中有很多骨盆鍛鍊,每個人都喜歡這些,因為這加強了盆底肌肉,幫助「牢牢抓緊」你另一半的傢伙。女性也談論這件事,且經常包含令人臉紅心跳的細節。

今天,有名女子非常想和我說話。她年近 50,但她的身體嬌小、柔軟而緊實,是課堂裡人人稱羨的對象。她的臉經過加工,但不易察覺:打了肉毒桿菌的嘴唇、眼周輕微拉皮,和接長了的眉毛與睫毛。她突然對我說:「你知道,我丈夫迫使我忍受的整個場面嗎?那真是貶低人,」她說。「什麼場面?」我問她。她不可思議地看著我。「你怎麼會這麼問,當然是換偶的場面啊。」好像我應該知道似地。

除非準備好加入,否則我們不能得知任何相關訊息。

已婚者同時夢想著逃避和穩定

要加入換偶活動出乎意料地簡單:程序十分直接了當。關鍵是認識參與其中的人。我在 Google 搜尋中輸入「雅加達換偶活動」,兩秒內我便看到了幾個網站的連結,其中包含接洽者的實際地址和電子郵件信箱。我的皮拉提斯朋友告訴我,城鎮裡有好幾間換偶俱樂部,各個謹慎程度不一。但她說「最安全的方式」是加入網路官方社團。

另一條途徑是口耳相傳。例如,像我的皮拉提斯朋友那樣的換偶者可以問一位看起來像是會接受這種安排的已婚朋友或同事,並了解她們是否感興趣。當確定她們感興趣後,她可以將這對夫婦的照片給她的丈夫看,並問他是否感興趣。下一個階段被稱為「認識你」。這可以任何從咖啡約會到四人晚餐的方式進行,彼此間的信任一旦建立起來,配偶們便可以直奔主要活動——在私人住宅、公寓或飯店房間。

參與規則將會有詳細說明:有多少夫婦、多少男性、多少女性。在某些情況下,像我朋友這樣的女性喜歡被兩、三個男人——包括她的丈夫——取悅,但拒絕讓她們的丈夫被其他女人取悅。

無論你選擇哪種組合,有兩個管理原則是不變的。一個是配偶的同意。如果丈夫或妻子其一背著對方尋找換偶伴侶,那麼該交易就吹了。他或她就犯了通姦罪。另一個原則是絕對謹慎。身分絕對保密。

正是在這兩個關鍵原則上,這些活動的可行性才能存續,它們不僅是一種集體的「衝動」——一種只有透過秘密後台管道能取得的野生的、極樂的、幾近不理性的感受——同時也是一種逃離制式生活中的沉悶傳統的方式。在我的家鄉,有許多事須要逃離:不僅是城市和郊區的中產階級婚姻令人作嘔的乏味——那個被康拉德所稱之為「無望空虛的一切」。還有愈發醜陋的印尼政治、以不可預期的速度上升的宗教不寬容和被削弱的溫和聲音、右派法西斯主義的穩定主流化,以及它是如何重新定義保守主義,還有雅加達交通堵塞的瘋狂日常。

一個普通的已婚者即使在程度上有些差異,大多同時身兼逃離主義者與保守的實用主義者。他或她可能不會想加入反 LGBT 集會;他或她可能不會藉由嘲笑雅加達首長鍾萬學(Basuki Tjahaja Purnama,暱稱「阿學(Ahok)」)的血統,當時阿學正在接受「褻瀆法」審判(註 1),來顯示他們的反中國和反基督教情緒;他或她可能會對戀童癖感到震驚,但不會支持總統佐科威(Joko Widodo)提倡的化學閹割;他或她可能會覺得伊斯蘭保守團體家庭愛情聯盟(AILA)的精神標語「加強家庭價值觀」頗具吸引力,卻不排除偶爾的歡樂雜交之夜。但是男人和女人類似的是,他們都要求兩種實際上無法相容的權利——同時夢想著逃避和穩定。

既傳統也激進的類宗教經驗

有些人進行著包法利夫人式的通姦情事,其他性觀念更開放的,如我的皮拉提斯朋友和她貪得無厭的丈夫,則達成某種協議。這是一種邪惡而聰明的選擇,聰明地給予對方一次犯錯的機會,然後保持她們的榮譽:只要他們在雙方同意下一同作惡,睜大眼睛,錯誤就不再是錯誤。做出這種選擇或許可以算是比一夫多妻更高尚的行為,許多印尼男人仍行使著這樣的權力——在伊斯蘭婚姻法規下,男人被允許同時擁有四名妻子。

這「整個現象」的真正重要性不在於它合乎更廣的階級歷史傳統——舉例來說,法國資產階級社群中的自由主義,其根源淵遠流長,但由於愛滋病的降臨,該主義的實踐只有在新世紀的頭幾年享受過短暫的復興,伴隨著如《凱薩琳的性生活》(The Sexual Life of Catherine M.)以及《無愛繁殖》(Atomised)等書籍的出版,以及在法國各地異性戀愛好者(換偶)俱樂部的擴散。

與之不同的是,在印尼所發生的「整個現象」既是傳統,也是激進的。即使占了印尼 90% 的伊斯蘭派別主要是溫和而融合的,印尼整體社會上仍然相當保守。道德幾乎總是與性行為聯繫在一起,而不是比如說貪污,或者公部門的欺瞞。因此,「整個現象」提供的是一種抵制該體制的方式:偏離規範,為自己創造一個島嶼,但以一種仍然正當的方式來進行。婚姻契約確實是一個強而有力的存在——只要它保持完好。

在這一切之中,最有形而顛覆的勝利當然是那種歡愉的經驗本身。我那名朋友的性慾自 40 歲開始便持續增加,如今 48 歲的她處於常態的高峰。與此同時,她那個五年前首次將換偶概念介紹給她的丈夫,用她的話來說就是「性慾高漲」、「他永遠不滿足」。

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在專業和社會方面的信心正在下降,他變得鬱鬱寡歡而尖刻;她懷疑他有外遇。他們都深愛著他們兩個十多歲的孩子,離婚因而並非一個選項。她說他們因此踏入第一次的性愛冒險。

「這不會讓你覺得沮喪嗎?這個將你如財產一樣提供給其他男人的想法?」當我們去塑身機進行一些臀部鍛鍊時,我問道。

「一開始的時候,是的,」我的朋友說,當她準備開始做「蜘蛛式」——一個需要雙腿最開的高難度芭蕾式深蹲(註 2)動作——「還有只有在看到別的男人渴望我時,我丈夫才會渴望我,這令人感覺屈辱。」

「兩年後感覺好多了。我開始愛上這一切的冒險,在危險中不斷調情。」她說,她抓住皮帶進行一些手臂鍛煉,「還有各種變化!沒有什麼能像進入房間,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讓自己在有時是陌生人的手中被蹂躪。我開始對這些上癮……這各種層面的愉悅。」

當她尋找適當的詞語時,她露出一種輕快甚至動人的神情。「被許多男人所渴望真的讓我很起勁,」她告訴我。「現在,我喜歡我的丈夫因為換偶活動而更渴望我。」以某種悖離常軌的方式她感到自由,並對她的身體更能掌控。她還發現自己會幻想著一些她遇見的男人,想知道若能秘密地與他們碰面會是什麼樣子,讓他們以她的方式品嚐自己,而不是她丈夫的方式。

「如果你愛上了他們其中一個怎麼辦?」我問。

「我不會讓這種事發生,」她停下來說道。「一旦我起心動念,就是再見了的時候。如果你不能性愛分離,那就算了吧。」

我沒有被說服。

當我問她有哪些改變時,她回答道:「時間。」渴望變了、身體變了、樂趣變了。那不再只是關於參與某種神秘禁忌的狂喜、在掌權和無權之間模糊界線的試探、感到富足的充實和令人低吟的空洞,或者關於奪取控制和被羞辱。而是關於「驚喜的快樂」。然後是一種類宗教經驗:貝里尼的德蕾莎(註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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義大利雕塑家貝里尼的 17 世紀作品《聖德蕾莎的幻象》,刻劃了修女德蕾莎獲得上帝感召的狂喜。(Getty Images)

進行朝聖的優雅和勇氣

「但這不就是高潮嗎?」我的朋友說道。「對我來說,性經常感覺像至高真理,從天上降臨的禮物。因為身體不會撒謊。 好的性事是如此無限,你知道的。你每次都會有新的發現。」

這會改變你對你丈夫在性方面的感覺嗎?我問她。在這一點上,她並不確定:在某些方面,她覺得她已經更瞭解了丈夫的需求,而使他們的性愛比以往更具創造性。但在其他時候,和丈夫做愛時,是她腦中的秘密幻想讓她引發快感,並燃起真正醉人的火焰。「一夫一妻制是如此過時,」她帶著某種研究般的信念說道,「顯然人類不是為它設計的。」

那她早先提到的「貶低」又怎麼說? 「哦,」她輕輕地揮了揮手說。「別當真。當時我心情不好。」但是當小組散開時,她低聲說,「事實上,現在我丈夫堅持要我看著他被其他女人服務。我討厭這樣。但是如果我不允許他的慾望,他可能會離開我。」有一剎那她看來真實地痛苦著,再多的優雅和勇氣也無法掩蓋。

但這些矛盾真的有這麼令人驚訝嗎?印尼有著爪哇與西蘇門答臘的血統,同時具有優雅、謙遜、低調,與習於掌權的母系社會的自信。長期以來,解放一直是我們印尼人的故事。爪哇有著超過 200 年的《真提尼之書》(the Book of Centhini),一本包含了瘋狂雜交、獸交等脫序性愛和非法歡愉的生活大全。他們甚至在更早之前便遵循著古老的村莊儀式,如塔雅布遊行(Tayub Tayub),讓穿著挑逗的女舞者調皮地勾引男人。這是被理解、被接受的,甚至作為民俗文化的一部分是被女性慶祝的。然而,也有這麼多的故事是關於壓迫、不公和厭女——就在幾個星期前,兩位著名的女權運動家在雅加達的街上遭到性騷擾——以及關於用有尊嚴地方式來處理這些問題的藝術。

與印尼一樣,印尼女性是無法被化約成一種刻板形象的。然而印尼的 1 萬 7 千個島嶼被簡化成一個國家。而在每一個隱蔽而無力的受害者背後,都有性的自主性與強大的動能。

再一次看到我朋友時,她正要和丈夫去新加坡。他們正在計劃與他們熟悉的兩對夫婦勾搭上。機場裡擠滿了要去麥加進行迷你朝聖的人群,她將我拉到一邊,告訴我人群中有一些她的朋友。 「我認識的每個人都在進行某種宗教朝聖,」她說。「我的意思是,我也應該要嗎?」

我向她指出,衝動就是衝動;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愛好。並不是每個人都有錢,或者能夠放下拘束做她想做的事情。但這並不是說他們無法找到別的方式。對自己邪惡故事的渴望,都是獨特無二的。

「我就是喜歡性愛,」她嘆了口氣,即使她的眼睛訴說著一個更複雜的故事。「要是有更多的人跟我一樣就好了。」


註 1:鍾萬學是印尼雅加達首位華裔基督徒首長,他在競選期間引用《可蘭經》經文,指對手利用《可蘭經》愚弄穆斯林選民,被外界視為對《可蘭經》的褻瀆,引發大規模示威。

註 2:一個股關節向外轉開、身體重心下沉的動作。

註 3:《聖德蕾莎的幻象》(Ecstasy of Saint Teresa)是義大利雕塑家貝里尼於 17 世紀中葉的作品,作品中呈現了修女德蕾莎獲得上帝感召的狂喜,彷彿一把利刃刺穿心臟痛苦而幸福的感受。


本文是季刊文學雜誌 Kulturaustausch 於 2017 年 1 月刊載文章修改後的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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