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聽見墜落之聲》

一隻在街頭遭到擊斃的河馬,一卷空難墜機黑盒子的錄音帶,有何關連?


聽見墜落之聲
《聽見墜落之聲》
胡安.加百列.瓦斯奎茲
新經典文化 ,NTD $370,平裝 / 320頁

《聽見墜落之聲》是哥倫比亞作家胡安.加百列.瓦斯奎茲(Juan Gabriel Vásquez)備受讚譽的小說,他以本作贏得獎金十萬英鎊的 IMPAC 國際都柏林文學獎。故事開場在 2009 年,哥倫比亞毒梟艾斯科巴(Pablo Escobar)私人動物園裡的河馬逃了出來,上街覓食,卻遭到槍手擊殺並當場肢解。這場擊殺的照片讓主角安東尼奧.亞曼拉教授回想起 1995 年歲末,他在撞球場遇見的陌生男子,飛行員瑞卡多.拉維德,他們兩人當時看著電視新聞報導,在毒梟艾斯科巴自盡兩年後,在他私人動物園裡飢腸轆轆的動物時,瑞卡多說著「這些動物有什麼罪?」安東尼奧認定這個剛吃了二十年牢飯,嘴上說:「我不會跟任何人談我的人生」的男人,一定有他柔情的另一面。

這個男人應該不會一直是這副模樣。
這個男人過去應該是完全不同的人。

p.28

隔年,當他們再相遇時,瑞卡多急著要找設備聽一卷神祕的錄音帶,安東尼奧陪伴他的同時,竟遇上歹徒槍殺,安東尼奧也中彈,所幸逃過死劫。但他和妻子奧拉及兩個女兒的關係也開始生變。直到 1999 年,一直在接受精神治療的安東尼奧得知那卷錄音帶的內容,是 1995 年末一場空難失事班機黑盒子的錄音後,他接到一通電話是來自瑞卡多的女兒,瑪亞告訴他,失事班機上的罹難者是她的母親愛蓮娜,愛蓮娜當時等著返回哥倫比亞,與瑞卡多在二十年後重逢,瑪亞卻才知道自己的父親並非在她五歲時就過世,也不像母親為她捏造父親飛行員的英雄事蹟。瑞卡多是個運毒品的飛行員,就好像湯姆.克魯斯(Tom Cruise)前些日子上映的新片《美國製造》,當中也出現了艾斯柯巴的身影。瑞卡多.拉維德於書中被逮捕的 1976 年那時,一趟飛機可運送 300 公斤古柯鹼,價值九千萬美金。

瓦斯奎茲出生於 1973 年,全書以運毒飛行員瑞卡多.拉維德和年輕教授安東尼奧.亞曼拉兩個家庭為主角,他們之間僅有的交集很少,卻共同遭到槍擊。槍擊的背後涉及毒品,自然讓人聯想到哥倫比亞毒梟艾斯科巴,但當他在 1975 到 1989 年間槍殺多位政治人物,建立富可敵國的毒品王國時,瑞卡多.拉維德都在吃牢飯。不過與艾斯科巴王國交集很少的兩位邊緣人物,恰好框出了正文,被古柯鹼和艾斯科巴徹底改變的哥倫比亞,他們如何在恐懼和暴力的陰影下生活。

這本小說讓我想起帕德里西歐.普隆(Patricio Pron)的小說《父親的靈魂在雨中飄升》,出生 1975 年的他,用那本小說重訪阿根廷在軍事獨裁政權下的「骯髒戰爭」。顯而易見的是,這些拉美文學七年級代表作家,紛紛放下了拉美魔幻寫實的筆法,如同瓦斯圭茲所寫「裡面沒有《百年孤寂》的誇張和危言聳聽」,選擇用更趨近寫實主義的風格來質問上一代的遭遇,以及如何影響了下一代的命運。

我這個世代的人總會問這樣的問題:
我們會問彼此,
當那些事件發生時,
我們是過著怎樣的生活,
幾乎所有在八〇年代發生的大事,
都定義或改變了我們的生活,
我們卻沒察覺那些正在發生的事。

p.255

恐懼與謊言。當書中出生於 1970 年的主角,年輕教授安東尼奧.亞曼拉回想 1984 年司法部長拉刺.波尼亞(Rodrigo Lara Bonilla)被毒梟艾斯科巴的手下用機關槍掃射時,「我當時在房間寫化學功課。」瑞卡多並沒有參與艾斯科巴的毒品事業,他是這個毒品國度中的邊緣人物,至於瑪亞和安東尼奧,他們代表後艾斯科巴時代的哥倫比亞人,安東尼奧說:「對我這一代的波哥大人而言,恐懼是普遍的疾病。」結果一場槍擊讓他和他的家庭幾乎分崩離析;至於瑪亞的人生更是建立在謊言連篇的回憶上。

「往上,往上,往上。」全書的九十四頁和最後一章描述了黑盒子錄音帶裡的聲音,即生命消逝的聲音。那是什麼聲音?和 1984 年當哥倫比亞總統候選人卡洛斯.加藍(Luis Carlos Galán),被毒梟艾斯科巴的黨羽用機關槍射擊,從木頭看台上墜落,有什麼不同?這本小說充滿戲劇轉折,它用描寫意外和哀悼,文字優美,讀者很難不被瑞卡多和來自美國的志工愛蓮娜之間的異國戀情所打動。甚至安東尼奧在回顧瑞卡多這個人物時,也沉浸在西爾瓦(José Asunción Silva)和阿圖洛(Aurelio Arturo)的詩句中,波哥大就像「一座在哀號中崩毀的城市」。更重要的是,它書寫了經歷艾斯科巴毒品猖獗下的血腥歷史下,手未染毒卻無法甩脫恐懼的一代人們的精神狀態。已非魔幻的文學能粉飾治癒。

但是一隻在街頭遭到擊斃的河馬,一卷空難墜機黑盒子的錄音帶,究竟有何關連?瑞卡多說:「沒人想聽英雄的故事,大家只想聽發生在別人身上的意外。」沒有英雄,只有意外。他們無辜地承受歷史罪孽,變成有罪的倖存者。一代波哥大的人無法直視別人的眼睛。但是安東尼奧終於明白,這些無常和意外背後仍有命運將他們緊緊相連,原來他和瑪亞在同一年參觀了艾斯科巴的私人動物園。看過那些無辜的動物們。他們做愛,他們互相撫慰。

「往上,往上,往上。」那些叫喊背後的結局已難挽回。本書的結局也是神來一筆,就像小王子問他的故事裡的飛行員聖修伯里一樣:「什麼?你也是從天空墜落?」安東尼奧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墜落和瑞卡多一樣,沒有黑盒子也沒有聲音。如同開場河馬之死,這個故事也終於墜落,沒有廉價救贖。但是相較於瑞卡多甚至願意再冒一次險,只為換取愛蓮娜墜機的黑盒子時,安東尼奧.亞曼拉反而在恐懼下成了懦弱的一代,並且早在某一個時候把人生搞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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