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不被塑膠人

Planets Encounter 一個人的小宇宙

專欄作家_李明璁

還記得這段往事的,大概只剩十年前,曾在我初次開授「音樂社會學」課堂上的學生吧。那個初春下午,台大社會系館 101 教室塞滿了人,連走廊與窗邊都是擠不進來勉強湊著旁聽的同學。大家全都想一睹這個「唱垮了政權的搖滾樂團」(借用馬世芳文章題名):「宇宙塑膠人」(The Plastic People of the Universe)。

機緣巧合,那天他們竟能全員來到我的課堂,和學生們近距離座談。想到未來我可能不會再於此開授這門課了,感傷之際,或許該好好回溯紀錄一下那奇妙相遇。

在英文俚語中,「塑膠(plastic)」這字眼,被用來形容某人易受外界影響而變來變去。因此當這個捷克傳奇樂團初次赴英演出時,據說很多人都納悶於這個奇怪的團名:「啥,全宇宙最善變的人?」

上課前,我和 Vratislav Brabenec(樂團最元老的薩克斯風手)聊起這個誤譯,他優雅地笑著說:「就當是反諷吧,如果我們真能傳達一些什麼給年輕人或音樂人,大概就是請各位要堅持自己理想,在人生路上,可千萬別輕易就被『塑膠』了啊。」

的確,幾乎沒有樂團像他們一樣,成軍至今已近半世紀,歷經極權政府監控、禁唱、逮捕、抄家、囚錮、甚至驅逐,且成員相繼年邁甚至過世,卻仍一點也不「塑膠」地堅守初衷,舉重若輕而理直氣壯,繼續唱自己的歌。

要說宇宙塑膠人改寫了歷史,可能有點誇大,儘管他們確實參與了捷克民主的變革。他們跟我說,實在有點怕再被冠以「英雄」稱謂:「我們不過是一群過於頑固的音樂人罷了」。

我永遠記得初見 Vratislav 時,便被老先生慵懶而厚沈的嗓音所吸引,彷彿天生就是要來唱迷幻搖滾似的。他一頭亂髮、嬉皮穿著,舉手投足不疾不徐,全都與台北過度躁動的城市節奏格格不入。但令人驚訝的是,Vratislav 一開口便表達自己對這島嶼所經歷過的白色恐怖歷史,感到遺憾與共鳴。

宇宙塑膠人顯然不只是受邀來台演出而已,其相當清楚必須傳遞更多關於「轉型正義」的訊息,畢竟他們也曾在祖國遭受類似政治迫害。「這些壓迫人性的悲劇,就是在不同意識形態信仰衝擊下所產生的。只有理解這點,才能讓對立的人們真正和解,防止悲劇再次發生。」Vratislav 如是分享所思。

而創作,就是促進人們反思乃至和解的必要投入。據此,宇宙塑膠人不僅定位自身為音樂人,其實他們更努力作為一群多向度的藝術工作者。的確,深受六零年代美國音樂人如 Frank Zappa、與眾多普普藝術家、以及「垮掉世代」(Beat Generation)代表詩人 Jack Kerouac 等多重影響,他們的創作已不只是唱歌彈奏,亦是一種跨文本的扣連,體現出鮮明而激越的時代感。

他們說:「那是個令人憤怒但卻又充滿啟發的年代。戰爭、壓迫和衝突,反而弔詭地刺激了音樂和文化的躍進。」但如今,他們卻日漸擔憂比政治與宗教衝突更形嚴峻的環境議題:「或許再過幾年,不同政體的荒謬對立,將被地表生存共同的危機所轉移。」

在他們身上,我竟然看到了一種奇妙的、近乎相生相剋的東方宇宙觀。乍看迷幻,其實清明。

座談結束前,代表宇宙塑膠人發言的 Vratislav 講了一個捷克式的冷笑話(其實是笑中含淚)。他說,以前當蘇維埃政府放出「今年是大豐收」的消息時,你就該知道「啊,這又是個吃不飽的冬季了。」也因此,他們從年輕至今,始終都對有權力者的各種論述,抱持必要的懷疑:「永遠別輕易相信從體制裡放出來的話。請相信屬於你真切的感覺,以及素樸的信念。」

十年後此刻,在同一間教室裡,我不顧台大校方禁止地、自主開授沒有學分的「失敗者社會學」(sociology of/for losers)。室內同樣塞滿了人,連走廊也都是擠不進來只能湊著旁聽的同學。完全的既視感,如此美好卻也荒涼。

下課時,有位多年不見、剛從某跨國公司轉職的學生,走來告訴疲累的我,今晚和學弟妹坐在一塊聽講,讓他突然想起了那個神奇下午的宇宙塑膠人;也謝謝我們仍能行走在同一邊,繼續練習著不願「被塑膠」地工作、生活,好好做自己。

捷克地下樂團宇宙塑膠人於 1990 年元旦合影。(Getty Imag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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