愈簡單愈講究——後現代舞蹈《舞》 

露辛達查爾茲(Lucinda Childs)的名作《舞》(Dance),上月在臺中國家歌劇院演出。對於此作,大約有兩個反應:第一,「一個舞蹈作品名稱就叫做《舞》?太囂張了吧?」第二,「1979 年的作品現在還在演?」。是的,這兩個反應,恰恰勾勒出《舞》此作的意義,對我而言,此作是近代舞史上的蒙娜麗莎的微笑:你可以厭惡它,但你不能不知道它。

1979 年,美國的藝術家們剛走過反戰嬉皮的60年代,有三個人,一個舞者、一個音樂家、一個視覺藝術家,三人聚在一起「試試看合作」。一試,竟成為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絕響:《舞》。

這三位藝術家是誰?

舞蹈是露辛達查爾茲,音樂是菲力普葛拉斯(Philip Glass),視覺藝術是索爾勒維特(Sol Lewitt)。此三人,日後成為一代宗師,影響舞壇、樂壇、畫壇甚鉅。

從《舞》中,可一窺「當大師還不是大師」時,他們心中都在想什麼?大師們亦有年輕之時,而年輕的大師,是如何走到今日?

不喜歡《舞》的人,多半埋怨它枯躁,此乃誤讀,此作是後現代舞蹈(Post-Modern Dance)與極簡主義(Minimalism)之代表。要談後現代舞蹈,須得從芭蕾談起。芭蕾是個嚴謹藝術,有固定的動作語彙,諸如雙手捧心意味「愛」,半遮臉意味「害怕」,在嚴謹的芭蕾世界中,一代代的藝術家傾其全力,將芭蕾鑽研至頂峰。

現代舞蹈(Modern Dance)是反芭蕾而生,脫去芭蕾舞鞋、脫去制式芭蕾語彙,從身體使用的方式開創新道路。而後現代舞蹈,更進一步挑戰現代舞「用身體表達情緒,用身體表達故事」的作法。露辛達查爾茲說:「舞蹈本身(dance in and of itself)就是一個很美的事,它可以就是形式本身,如同一個純粹抽象的形式,而同時仍能代表一個在空間中移動的經驗,一個人類的身體經驗。」後現代舞蹈不搬演情節、不抒情敘事,舞蹈本身就可以很美,講究「舞蹈就是形式本身」。

那麼,極簡主義呢?極簡主義是「所有的事情都回到了最初始的狀態,所有的事情都可以被精簡到最極致最單純。」極簡主義並不「簡單」,要讓一件事情成為「極簡」,須「去掉多餘的部分」留下「最極致最單純」的部分,這得要無限打磨,方能掌握。

在《舞》中,11 名舞者,一身白衣,單純不複雜的動作,重複再重複。一個人,兩個人,三個人,四個人,不同的人數、不同的面向、不超過十組的動作,可以變出 60 分鐘的演出。而不超過十組的動作,對於肌肉是很大的負擔,一個動作做一萬次,第一次跟第一萬次,要有同樣的質感力道,極端不容易。簡單生繁複,變幻無窮,正如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

舞蹈中的極簡主義,與武俠拳理相合

再談影像,舞台前緣拉著一個(聽說非常昂貴)的薄幕,索爾勒維特的影像投影其上,影像與舞者,形成平行宇宙似的互動關係。錄像中是 39 年前的舞者跳著同一個舞步,舞台上的舞者,是此時此刻,是轉瞬即逝的動作。人不能兩次插足同一條河流,錄像與舞者刻意不同步的時間差,成為顯著的提醒:「時間」是舞蹈作品中,永恆的參與者。

談到音樂,舞者說:「這支舞我跳了十年,整整十年,奇怪的是,縱然已經跳了十年,在側台預備時,還是會突然聽到葛拉斯音樂中有我從來沒注意的部分。」葛拉斯的音樂,玄妙處在於乍聽覺得「簡單、重複」,但是細聽,卻發現有很多歧路可以鑽進去。可以鑽多遠?彷彿無窮盡,看個人領悟力。

菲利普葛拉斯的音樂,要花多久才能從腦海裏頭洗掉?答曰:「看你聽了多久」。我連聽了一個小時的葛拉斯,直到 72 小時後,走在路上都疑似幻聽,老覺得重複的音符在我耳畔打轉,可見其威力。凡是脫去了多餘部分的東西,威力綿遠不絕。

 《舞》中,舞蹈、音樂、影像,看似簡單不過,高手才知裡頭細節巧妙之處。重複之處,藏著功夫,毫不引人注意的細節,撐起整個結構,讓舞作得以成立。簡單生繁複,看似平凡平淡,但是稍一偏斜,平衡一失,全盤皆毀。是以,「時間」與「時機」是重要變因。

嘿,我是在說舞蹈,我才沒有在說台灣的外交處境呢。

後現代舞蹈代表作品《舞》,融合投影藝術揭露「時間」之於舞蹈的關係。(Francois Guillot / AFP / Getty Imag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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