害怕

專欄作家-v3-2_駱以軍_物之書

這位前輩大我十歲,但我每次在聚餐飯店聽他說故事,總恍惚疑惑,他比我多經歷過的那十年,台灣這地方似乎猶四處藏躲著那些暈糊醚晃、尚未除魅的神鬼妖怪,像宮崎駿《神隱少女》裡的湯屋夜宴,那些故事聽起來似乎比遙動的光燄更輝煌,但拖迤到角落處某些人臉的暗影更幽黑。好像到了我懂事了,經歷的這同樣的世界,那些像魚鱗或刺蝟硬鬃間錯雜長在「正常世界」的怪誕與神祕,就被某個看不見的時代怪手推倒了,炸掉了,夷平了。

他說起他還住高雄時,有一位老醫生,七十幾了,住在一幢就像你去日本,那種非常有錢非常有錢的人住的日式園邸,庭院深深,大樹的濃蔭覆蓋著爬滿紫藤的黑魚鱗瓦。也沒有任何招牌,但門口總停著一輛輛大黑頭車,都是一些儀態高貴的老人,但都一臉枯葉般的蕭瑟神情。後來聽說,這老醫生收費非常貴,專看肝病或肺病,他早已退休不想幫人看病人。但以前那個年代,這類病又叫富人病,或都是一些老病人,或小圈子裡口耳相傳。老醫生開的藥非常好,一天就看三十位病患。總是看那些老人按了大門電鈴,對講機報了我是某某某,然後是一頭銀髮的先生娘或一位中年婦女來開門,讓那些文靜、嚴肅、但又周身被一團說不出的憂悒氣圍包裹的,穿著西裝的老先生或高雅日式洋裝的老太太入內。

那時他剛生第一個孩子,有一年失業,回高雄幫他姊夫的一間賭博電玩店顧店。算是人生的某段低潮時光。借住在他姊姊家透天厝最頂間,就在那老醫生日式大宅院後面一條巷子往馬路的轉角。

有一天夜裡,他在門口抽菸。

一個恍眼,看見一個像布袋戲玩偶快步從眼前走過,那身體如正常人(稍瘦小),但脖子上的頭顱,約只有一個握拳那麼大。那違反我們現實上的慣性。這樣小的頭,怎麼可能對一具身體下指令?怎麼可能活著?並這樣從眼前走過去?

他想是否自己見到鬼了。或真的像電影裡演的,遇上遙遠銀河那端來的外星人?

後來聽他父親說,他見到的這個「小頭人」,是那位老醫生的兒子。從小就是這個樣子。有一些刻薄的老輩街坊會說,這醫生太愛錢了,你看他都只給有錢人看病,錢賺那麼多,從不救窮人的病。這在古早時,是認為沒有醫德的。生出這樣的孩子,影影綽綽就被附會是「報應」。那醫生和醫生娘從不讓這怪物孩子出門,等於把他關在深宅大院裡養,不想也就長到三十幾歲了。可能只有一些進去看病的老病人,曾在那老屋裡偶遇這你已說不出是悲慘、古怪、佛經裡說的地獄變裡跑出來的超現實形貌之人。

那晚可能是這兒子悶著慌,趁夜裡路上沒人出門溜達,不想被他撞見。

另一次是在淡水一家店裡吃阿給,同桌四人,嘻哈說笑,他拿筷子挾起一片醮了粉紅甜醬的豆腐皮,一抬頭,整個人如見了蛇髮女妖變成石雕,那樣臉部表情、手中動作全停止。身邊哥兒們問怎麼啦!他說沒事沒事。事實上他看到對面一桌人,其中一個男子,一隻眼與常人無異,但另一隻眼,整個眼眶突出一條像小木偶鼻子那樣長圓柱的肉瘤,問題是他另一隻眼睛就長在那根肉瘤的突出尖端。那時正就是他抬頭,恰如那張臉相對視,他看見那像龍蝦的那根突觸上的眼睛,對著他眨了一下。

之後聽那老闆娘講,這個「突眼人」(對不起,但就連這樣都還不足以形容那張臉在驟見時,所造成的古怪和驚嚇),就住這一帶啊,和大家都很熟,在碼頭當散工,人家還討了個老婆,蠻漂亮的。說從小那隻眼就一個瘤將眼珠突出來,只是可能沒那麼誇張。後來是那瘤愈長愈大,才像一根柱頭那樣伸出來。大家問他那隻眼能看見嗎?他也很自在,說就跟你們的眼睛看見的是一模一樣的世界啊。或人的眼球視覺自動會調整其焦距。你比較會疑惑的是,那眼球後連接的微細血管與神經網絡,是怎樣穿過那條長長的肉瘤,延伸進後面的腦?

他說他的童年,常餓到偷吃家裡醫藥袋裡的胃散,或是牙膏。在那個枯荒海邊,就只有他一個小孩和老阿嬤一起過活。就像老一輩人說的那樣,每頓是一鍋稀米湯(根本撈不到米粒)浸著幾塊發霉酸掉的地瓜。桌上放一小碟醬油,用筷子醮一下(而且阿嬤只准他用一支筷子,不准用兩隻筷子醮),呼啦呼啦配一碗米湯下肚。饞的不得了。什麼事情都如此容易就崩解了。他記得有個玩伴,他們在一間牆磚全塌掉、雜樹亂長的空屋玩,那傢伙指著夜空上的月亮說好大哦。他說:「不能指月娘,不然耳朵會被割去。」那小子光著屁股,齜牙裂嘴伸手指如戳遙遠那端的某個神偶的腦勺:「怎麼樣?我偏要指!偏要指!看他能把我怎麼樣?」第二天,那小子一臉哭喪找他,讓他看(不記得是哪一邊)耳後,真的一條像魚的鰓裂那樣的長弧傷口,邊沿還蓄著膿血。

他說:「我那時也才四五歲吧,你說我怎麼會不相信這些老人家恐嚇小孩的禁忌。」後來又過了一陣子,那傢伙一直沒來找他玩,他便尋到他家,在一個亂石坡下喊:「欽仔欽仔!」喊了半天,一個女人很不耐煩推門出來——要到很多年後,他才知道這女人丈夫跑了、還是出海船難了,所以是村裡一些老人,彼此知道各自錯開會找上門,那個枯荒世界或也沒有「妓女」的概念,但總之就這樣貧乏卑屈地交易物資與慰藉——女人問他吵啥,他又說一次:「我找欽仔。」女人面無表情,像在空蕩蕩無有觀眾的野台上,嘎著大吼:「沒有了啦!死去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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