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限制中盡情戲耍——《形與色的故事》的多重閱讀盛宴

《形與色的故事》
勞倫斯‧卜洛克等人
臉譜出版,NTD $450,平裝 / 488 頁

「我們唯有跟自已編出這樣的故事,才有辦法度過漫漫的長日與無盡的夜晚。」——〈美好的日子〉

在短篇小說合集《形與色的故事》(Alive in Shape and Color)中,喬伊思‧凱蘿‧歐慈(Joyce Carol Oates)的〈美好的日子〉或許不是情節最鮮明的作品,卻在小說與藝術創作合作的「這一回合」中,藉由描寫畫家與筆下女孩相當變態的多重慾望與控制關係,層次繁複且精準地辯證著創作者與對象(於小說家來說,此回就是畫作了),以及書寫與圖像二者各自最魔魅的敘事優勢。

繼兩年前叫好叫座,以代表當代美國現實精神的畫家愛德華‧霍普(Edward Hopper)畫作為引子編成的小說集《光與暗的故事》後,小說家勞倫斯‧卜洛克再度邀集知名小說家,以名畫為發想寫下十七篇短篇作品,輯成「形與色」,將展開什麼樣不同的世界以及世界觀呢?

20 世紀 30 年代巴黎前衛藝術界畫家巴爾蒂斯(Balthus)作品,1908 – 2001。(臉譜出版)

除了部分受邀者更動,較大的差異,則是小說家們並非如《光與暗的故事》僅以一位畫家的世界作為靈感對象;「參與」的畫家群跨出美國、包容今古,包括高更、梵谷、雷諾瓦、馬格利特、達利、歐姬芙、葛飾北齋⋯⋯等十餘位大師,還加入了法國的拉斯科洞窟壁畫、米開朗基羅和羅丹的雕塑作品。

不過,由於小說的創作陣容仍是當代美國一線小說家們,所以在情節、內在精神上,仍具有相當鮮明的當代美國情調,甚至可說延續了「光與暗」裡普遍瀰漫的孤寂、頹靡、焦慮、神經質,人際的困頓與失落。而多篇小說中的懸疑、神祕、危險氛圍,飽滿深情的殘酷,隨機遇浮沉的徬徨,也必是讀者們相當熟悉的主色調。

於是,霍普的幽魂彷彿無處不在。這原是須謹慎以對的雙面刃:好處是小說集整體性並未不致因搭配的畫作主題、媒材技法、時空背景、美學的多元而顯得突兀;但於編者與創作者們來說,如何於此基礎另闢蹊徑,走得更遠,應是費神考驗。解放限制本身即成了新的限制。

只是對編者卜洛克來說,挑選出參與此企畫的創作者,即已完成策展任務的最大課題。「限制」對於他的作家朋友們來說,反而是個邀請——超越限制與否,並不見得作為成果與評價的依據,(以小說書寫)面對限制、在限制之中,原是各類創作的必要過程,作品自身必然是限制的產物。因而「創作者(藝術家)與限制(譬如技藝、理念)的關係」,以及,「人(角色)與限制(譬如記憶、性格、處境)的關係」正是本書諸篇小說的題材與情節,最為突出的兩種方向,在比例上,前者甚至更多於《光與暗的故事》,有較多的藝術家而非僅中產階級家庭入書,成為小說角色。

這或許是為何全書充滿一種相當自在的開放感,更自由地藉由小說敘事思索藝術的媒介本質與價值,而少見「以藝術對話(或致敬)藝術」的包袱;這還包括如卜洛克自言,讀者儘管可以看著畫作寫下自己的故事——我想他是不會介意是否僅是那幅還沒遇到命定小說家認領的拉斐爾‧索耶畫作的。

或可這麼看:在《形與色的故事》中,「限制」幾乎可說是一個(僅次於霍普幽靈的)默契,一個不須特別說明的母題。因此,選擇多少的、怎樣的限制(換個說法,即小說中連結的畫作元素),或可作為觀察作品間差異的指標。

有的小說家擷取畫中某個形象細節、空間,有的則以畫作的實體或經濟價值展開情節;或涉及畫作身世;或賦予畫作不為人知的祕密;或讓畫作成為見證現實的背景;又或者是象徵心裡揮之不去的懸念。有的則安排藝術家現身說法;或僅是聯想,與畫作的內容或典故都無關。

望文生義,光與暗決定氛圍、態度,皆無法捉摸;進入形與色,卻近似命名了,不論對人與物塑形、塗色,使之經歷成住壞空,確實相對更添幾分不得自由的哀感。

但也像各自探險,「不自由」還是能在本書撐展出那麼多種有趣的變貌,宛如十七座自困的島嶼,唯想像力才可畫出抵達的航線:首篇〈安全守則〉連結了「課堂」與「法庭」這兩處規訓之地;〈巨浪〉、〈美好的日子〉囚錮身體因而更囚錮心靈;〈理髮師查理〉將源自戰爭創傷的幽閉恐怖逼至極致。而其他如〈橘色代表焦慮,藍色代表瘋狂〉入魔似地對祕密的探求慾望和代價、〈皮耶、路西安,和我〉騙賣偽作的罪惡感、〈煤氣燈下〉扭曲的被害焦慮、〈大城〉缺失多年的人生與自我、〈追索喬治亞‧歐姬芙的畫〉不容妄斷的純粹創造意志、〈Ampurdan〉寫生命虛擲的困惑、〈尋找大衛〉對美的異常執著,這些則殊途同歸地印證了:人心正是自身情感與命運的最堅固牢籠。

又或如〈有意義的發現〉、〈真理從她的井中爬出來羞辱人類〉一步步陷入信息陷阱的處境,〈拿著扇子的女孩〉、〈第三幅畫〉、〈陽光下的血〉、〈思考者〉各以不同角度,破格地玩味推理類型「限制即訊息」和「訊息即限制」的雙重特性,增加了不少個別小說間的對照樂趣。

嚴格來說,「形與色」及「光與暗」,還不算是太具開創性的跨界——但又何妨,「我們全都是衍生自前人吧。」傑斯汀‧史考特(Justin Scott)在〈陽光下的血〉中藉由人物這樣說。這並非是罕見的雜誌企劃手法(不過非常難得有此規模)或創作主題,遊戲規則也是動漫圈裡相當熟悉的同人誌哏。

然而面貌多采的小說可讀性,才是本書最引人入勝之處,彷彿小說與圖像/雕塑漂亮且調皮地攜手提醒讀者和同代創作人:作品物質性的完成及其限制,並非終結,而是無數可能性與新價值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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