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奇普的故事

圖 LIU Chien-Fan

我和史奇普相遇於政大總圖前的墮落階,1997 年秋天,一個微涼的夜晚。他用某種學壞的霹靂舞動作滑過我的身旁 —— 確實是用滑的 —— 冷不防丟來一句:「喂!你就是那個什麼,破……破拉普嗎?」

我來不及搭話,他像陀螺轉了個身,在地上左踩右踩,一溜煙竄入總圖旁那條迂迴的環山道,留下兩條長長的輪印。

他的輪印是綠色的,史萊姆那種油亮的螢光綠,這是史奇普給我的第一個印象。而在校警眼中,輪印是我們犯罪的證明,校方雖未明訂校園內不能溜直排輪,也沒有說可以,總圖前的活動遊走於灰色地帶,一如我們這幫人之間說不清楚的關係 —— 網友?同好?革命夥伴?或只是飯後閒閒沒事幹的大學生?

這幫人的關係,源起於政大 BBS 站「貓空行館」一個叫 NCCU Inline Skating 的看板。

那年夏天 —— 香港回歸、黛妃香消玉殞之夏,大考中心寄來一張單子,上頭印著政大民族系,一個高中時我完全不知道它存在的科系。身為好奇的新鮮人,我在鍵盤敲下 140.119.164.150 這串神祕代碼,登錄到「貓空行館」,想預先窺探大學生活的網路面貌,東逛西探在一個角落發現了直排輪板。

原先我對直排輪一點興趣都沒有,板上的人卻把它討論成好像當年最酷的運動。我以 pulp 為 ID 發了幾篇文:如何挑第一雙輪鞋?學校附近可有練習的場地?這些入門者的疑問。各種熱心回覆中,一個叫 skip 的傢伙總天馬行空亂回一通,如何挑鞋他回成台北浪遊指南,哪邊練習他歪樓成木柵最頂的小吃在哪。

再過一個月就要從台南拖行李北上,坐在家中電腦前,我對出沒在黑漆螢幕裡的 ID 充滿了種種猜想,每個代號背後究竟藏著何許人?性別、科系、長什麼樣子?尤其上線時總是形跡可疑的 skip。

下回見到他是另一次板聚,直排輪板的聚會,理所當然是相約去溜冰(雖然實際是溜在路面上,板上仍習慣稱它為溜冰,是從前冰宮文化留下的說法)。總圖前的樓梯所以有墮落階的別稱,入夜後去晃一遭就一目瞭然,熱戀中的情侶在階梯上卿卿我我如入無人之境,卻又無處推進到下一壘。

慾火無處宣洩的情侶,看世界就更不順眼,校警接獲大量投訴,說有幫人每晚都踩著直排輪在校園內興風作浪,他們的輪子在地面摩擦出難以忍受的噪音,突然加速或變向威脅著過路人的安危,但有一點是所有告狀信與抱怨電話都沒提到卻千真萬確教他們感到害怕的:這群人太不受拘束了,自由的不像政大的學生。

眾人成為校方的眼中釘、校警用哨聲驅趕的對象,只能等圖書館關門,在很深很深的夜,偷偷摸摸從四面八方溜出來集合。凝視過深夜的城市嗎?一片魔幻的濾鏡套在平常熟悉的風景上,再無聊的日常都有變成電影的可能。隨著聚會時間愈延愈晚,冒出來的也愈來愈像武俠小說裡的人物。

有個蓄鬍留長髮的校外人士叫 007,在景美開了家輪鞋專賣店,對蛇板也很在行,移動時左搖右晃像個醉仙,而他平日的副業是清潔隊員,就滑著蛇板跟垃圾車在街頭巷尾收垃圾。一個不想當兵、不知已延畢幾年,叫小豬的研究生,輪藝高超,能直接從山上的男生宿舍以亡命般的速度一路溜下來!腰間掛的 Walkman 吼著齜牙咧嘴的黑死金屬。

從暗處蹦出的還有螃蟹、鯊魚、母鴨、狐狸(清一色動物系綽號),有從華梵和台大騎機車過來換上輪鞋一同切磋技藝的外校盟友,政大總圖前是愈夜愈美麗,愈晚愈熱鬧,儼然北台灣直排輪運動的灘頭堡。而史奇普會穿著另一件花花綠綠的 T 恤和鬆鬆的 Levi’s 喇叭褲,幽靈般從眾人間飄過來又飄過去,他總在邊緣繞圈子,當個精明的旁觀者。

有時他會把我拉到側門的台階旁,示範他的獨門絕技「殭屍下樓」。「喏!你就身體重心壓低,頭朝前,這樣叩叩叩就下來啦!」

他身材瘦高,長得白白淨淨,舉手投足卻有滑稽的喜感。在他叨叨絮絮的陳詞中,我辨識出一種魅力:你隱隱覺察這個人比其他同齡人都見識過更多。史奇普是從一所工專轉學過來讀哲學系的,大我兩屆,大概從我身上也辨識出一些特質 —— 我倆讀的科系都冷門到不行,而且都一心熱愛次文化。

他像熟門熟路的領航員,帶我逛東區巷仔內的唱片行,去西門町需要通關密語的地下室撿過季的 Nike;導遊中山北路七段每一家天母名店,並拍胸脯保證,公館哪一間書攤最便宜。對我來說,他就是台北。

而他身邊來來去去的小芭樂、小葡萄、小柳丁(清一色水果系綽號)的女友之外,扯淡間,我模模糊糊也得知更多他的背景:家裡是做藥品貿易的,多有錢不好說;有位近親是政府大員,官位多高不方便透露;某影視紅星是他固定的牌咖,牌技如何不宜評論。

他習慣以事不關己的口吻,某種近乎戲謔的口吻,講述發生在周遭各種光怪陸離的經驗,似乎必須用第三人稱的角度和真實的自己拉開一段距離,才有辦法跳轉回人生劇場中,去過他的生活。天曉得那是怎樣的生活。

我大二那年直排輪板成立了社團,與校方達成協議,規劃出活動的時段與地點,甚至還創建曲棍球隊。社團意味著組織章程、社員大會這些玩意兒,對史奇普那輩草創年代的老江湖未免太制式了,他以耆老的身分如皇帝與蚩尤,被載入直排輪社的「史前」記事,偶遇重大活動如新年溜街(元旦時從政大校門一路溜到總統府前),再出來嚇嚇新入社的學弟妹。

人在國外那些年,我得知他在台灣結了婚,回國後我們重啟聯絡,大約兩年一次,他和幾個老社員會到我的頂樓抬槓,重聊一遍直排輪板的風雲史(畢業後我們沒人再溜冰了)。菸酒間,他偶爾鬼鬼祟祟從全身上下的口袋掏出不同的手機,感覺很忙的喬一些事情。他說自己在外走跳,事業做很大,我們半信半疑,就當都市傳說來聽。

每次告辭他會留些莫名其妙的東西在桌上,什麼 Snoop Dogg 聯名款電子菸斗、什麼乖乖口味的菸草,而我明明是個無癮之人。見我不識貨,他敲著手心說:「噢!破拉普,你不知道這些東西市價多少齁?」

直到有一回,房內的聽眾赫然明白他說的不正經故事,全都是真的,而且愈來愈離奇。他坐在我和室的客桌旁,抽著奶茶口味的菸,娓娓道出條子從去年開始跟監他,前些時日破門而入把他押到警察局的事。

「有上社會新聞哦!你們可以去 Google。」這麼大條的代誌,他講起來仍一派雲淡風輕,彷彿只是生命中的一段插曲。

2021 年深秋一個尋常的夜間,我和他的共同友人、一位小學校長忽然打電話給我,告訴我史奇普的死訊,「他生前很常提到你,我希望你是從我這邊知道的,不是在電視新聞上。」接下來一週,他的消息震驚了封閉的海島:

45 歲何姓男子,上午開車送子女上學後返回新店住所,遭不明人士行刑式槍擊,中槍後傷重不治。警方調查發現,何男從事咖啡豆進出口貿易,有製毒等前科,正擴大偵辦中。槍手潛逃至對岸防疫旅館遭中國公安拘捕,預計隔離屆滿後遣送回台。

獵奇的媒體賦予他不同的稱號,什麼「台版絕命毒師」、「新店好爸爸」、「藥學專家」,但之於我,他是二十多年前教過我殭屍下樓,並帶我認識台北城的人,他是我珍貴的朋友。

告別式那天,城裡下了場短暫的太陽雨,拈香的時間很早,我睜著睡眼趕到靈堂。如此傳奇的一生,那麼驚天動地的死法,到頭來也只是簡樸禮廳裡一個租賃的時段。我望著花束中的遺照,回想從前他車上播過的 Green Day 歌曲,靈堂內湧現了一圈螢光綠色,只有我看見的顏色。

來參加的還有幾個當年的板友,都多年不見了,我還依稀記得每個人的 ID。步行到第二殯儀館門口,眾人異口同聲說盡快約個聚會,不要再於這種場合相見了。一旁的辛亥隧道塞滿上班時段的車流,大學時從木柵溜街到市區,必經的辛亥隧道是最刺激的一段,如今,我腳下猶能感受到輪子在柏油上的震動,而史奇普悄悄從我身旁掠過,滑向他蒼茫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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